母子情深,总有说不完的话。

  母子情深,总有说不完的话。生活好了,寿命更长了,老人、高龄老人在迅速增加。

  广州人在怎么养老?他们有什么样的养老故事?给将来更猛的银发潮社会提出什么思考?

  广州日报今起推出系列报道。

  大洋网讯 太阳已经下去了。黄昏,亮灯时候,106岁的李肖霞坐在自家客厅的藤椅上,76岁多的儿子谭耀明把脸凑到母亲跟前,母亲双手捧起他的脸,亲了又亲。

  76年前,他是她的婴儿,她就是这样捧着儿子的脸亲。

  如今,儿子已满脸皱纹,她的手也早已不再丰腴,干枯的手犹如一层揉皱了的纸皮包在骨头上,她的嘴唇也早已干瘪,她要努力伸长脖子,抬起下巴,撅起嘴唇,才能好好地亲她的儿子。她像在用毕生的力气在亲她的儿子。

  19岁那年,他师范毕业在执信中学当老师后,每周回家一次,她第一眼看到他,捧起他的脸,就这样亲他。57年来,她习惯了每次见面就这样亲他,除了重病时。

  “我这么老了,还有妈妈疼,我比谁都幸福”,从青年、少壮到年过七旬,母亲也在变得更衰老,他说:“世上有几个106岁的人,我妈妈比什么都珍贵。”

  他还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一起赡养老母亲。

  今年3月起,他们经历了一段特别的日子。

  摔倒

  广州,五仙观旁,甜水巷11号,106岁的李肖霞在这里住了半个多世纪。

  很多年来,儿女们轮流陪护她,除了知青留在乡下的三女儿,一人一周,从广州各自的家里赶回老母亲的家,轮值的管一天三餐和所有开销,晚上陪她睡在一张大床上,那还是她结婚时的床。

  满了100岁后,她仍然每天上下五楼两次,早上在广场上做运动,下午在五仙观里溜达。她的人缘好,街坊都爱跟她说话。整条光塔街,她年纪最大。

  岁月静好。

  去年5月,她摔倒了。起夜后再上床,转身时,脚滑了一下,左胳膊断了。医生帮她正好骨,打好绷带,叮嘱回家静养。这么大岁数,能不能愈合,谁都心里没底。幸运的是,一个月不到,她就吵着儿子带她到五仙观走走,再过了些天,拆了绷带,骨头居然愈合了。

  今年3月,她第二次摔倒。

  大约凌晨一点,她起夜,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大女儿不知道,没开灯,她一头撞在门上。大女儿开灯一看,老母亲头撞破了,血已经流了一地。送到医院,三天后进了ICU。

  “她身上插满了管子,吊针管、鼻管、尿管、吸氧管,在ICU住了11天,出院时,就像一团肉,没有力气,大脑也不是很清醒”,谭耀明说,用轮椅抬回家后,老母亲基本上是瘫痪状态,两个人拉不起来,扶也扶不了,喂她吃东西,不会动,拉尿依赖尿管。

  生活从此改变。

老人在看幼儿书老人在看幼儿书

  像照顾“婴儿”一样

  孙辈买来多功能医用床,可以摇高、放低,中间可以打开,下面是便盆。

  谭耀明用笔记下老母亲每次的排尿量,喝水的情况。就像当年在黑板上写函数、方程和各种数字,他的字写得很工整。

  刚开始喂汤水、牛奶,慢慢地,能喝一点麦片。当她能吃糊状食物时,他们用高速搅拌器把加水的食物打烂,过滤后喂给她吃。糊糊不能太稀,太稀了营养不够,也不能太稠,太稠了水分不够,他说。

  他们把红的、紫的、黄的番薯加上肉汁,放进搅拌器。

  他们把时鲜的水果加上蔬菜,也在搅拌器里搅。

  广州哪里有食品展,谭耀明必去,各地能搅成糊糊的特产、营养品,他必买。

  要注意口感、营养,更要注意排便。还是有大便不畅的时候。谭耀明很少给老母亲用开塞露。他担心用了多会破坏自主排便功能。就像尿管,回家后一直插着,不敢拿掉。

  便秘严重时,他抱着老母亲,小妹妹蹲下身子,戴着橡胶手套,一点一点地抠。

  他哄老母亲:“妈妈,打开眼睛,你睇我是边个?”

  老母亲:“你是我崽啰。”

  他逗她说话,哄老母亲:“妈妈,乖!用力,用力屙出来就好了。”

  小妹从来没觉得帮老母亲抠便有什么问题,“妈妈不也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我们的吗”,她说。

  褥疮

  天气变热。

  有一天,谭耀明突然发现,老母亲尾椎骨旁有一块掌心大的红斑。红斑迅速扩大,渗出液体。咨询医生,这是褥疮。老母亲瘫痪状态,去医院很困难,医院也没有医生上门服务。

  “到底是哪一天、谁没做好”,他后悔、痛心。

  褥疮开始恶化,疮面变大,渗液发出难闻的气味。

  谭耀明请了两个当医生的学生来家里,看过后摇头。很凶险,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谭耀明和姐姐、妹妹们决定:买药,自己清洗褥疮。

  包扎清洗后的褥疮,纱布厚了,不透气;薄了,一碰到会痛。用什么纱布,谭耀明跑了很多医院,看门诊医生包扎伤口。偷师学艺,他成了半个医生。

  “最严重的时候,褥疮长11厘米,宽5超过厘米,烂进去有1厘米深,每一次清洗,我都怕”,他说。

  保姆扶住老人,最小的妹妹帮手,他们自己当起了医生和护士。里面渗出来的东西,很稠,黄白色,像膏一样。他们用棉签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沾出来。

  老母亲能忍,最痛的时候,只是哎哟哎哟哼几声。

  “妈妈,乖”,他边清洗边用他的口头禅安慰老母亲。

  一次清洗,要用掉三四十根棉签。用掉的药水,不止半杯。每天要清洗三次,一次一两个小时。

  姐弟、兄妹之间,有时候会意见不一。

  “你这样不行的,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有我的办法。”

  “你不能这样,你看,妈妈现在这情况。”

  “你又不是医生。”

  “我不这样,她能好吗?”

  有时候争得面红脖子粗。但最后,主意还是他来拿,他是妈妈唯一的儿子,他觉得他是主心骨。

  U护

  一度,他们快撑不住了。保姆换得很勤,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么高龄的卧病老人。

  谭耀明在网上找到一条信息,广东省家庭医生协会有个U护平台,做居家专业护理,可以提供医生、护士上门服务。4月8日,他下了第一个网络订单。此后,他又下了4次单,做更换尿管和压疮护理。

  “我们几乎要举手投降了,U护平台的医生护士上门帮了很大的忙”,他说。

  3个月后,疮面变小了,从巴掌大到鸡蛋大,颜色由鲜红而暗。慢慢地,表面结了一层黑痂,硬硬的。用棉签触碰黑痂,里面渗出一滴白色的液体。

  他又请教医生,医生的意见:这个很麻烦,先用药水软化硬痂,用手术剪剪开,把里内的脓液清干净,风险大,家庭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他和姐姐、妹妹们商量:一定要让妈妈好起来,回到摔倒前的样子。就像他们的手机屏幕上的老母亲:她拄着拐杖,银发似雪,慈祥地看着镜头,脖子上是女儿给她围的小丝巾,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

  谭耀明决定自己来,他用药水软化痂面,小妹妹用手术剪来剪。

  小妹妹拿着消毒后的手术剪,不敢下手。

  “不敢也是要做的”,他说,“我用药水软化硬痂,软化一点,小妹剪掉一点,连续剪了6天。剪完后清洗,盖上纱布前,再抹上促肌肉生长的药。”

  这段时间又持续了一个半月。

  10月,U护的护士上门来拔掉了尿管。褥疮面只有一颗花生那么大了,也不再渗液。

  慢慢地,她能扶着床自己坐起来。有一天,谭耀明一不留神,发现老母亲扶着床头下地了。

  认字、讲故事

  谭耀明在屋子墙壁四周装满了扶手杆,地板上铺了防滑垫。客厅里,有站立椅。阳台上,有学步器。

  摔倒后,老人的脑子没那么好使了,也常常会一时糊涂,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也会忘了哪个女儿是老大,哪个是老三。

  儿子问她:“妈妈,你今年几多岁了?”

  她回答:“我60多了吧?”

  儿子指着妹妹又问她:“你看看,是她老还是你老?”

  她想起什么来了,说:“我不止60多了,应该有100多了吧?”

  他买来《宝宝认知早教书》《幼儿识字书》给老母亲看,教老母亲看图,认字。她拿着其中的一本,亲图片上娃娃的脸,喃喃自语在讲着什么。

  他说,妈妈在编故事,他会鼓励妈妈多说话,她喜欢怎么讲,就让她怎么讲,她可能会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

  家里新请了一个保姆,姓马,老人问儿子:“是不是一匹马的马?”

  家里买了很多水果,老人看到说:“这么多水果,真是堆积如山啊。”

  大女儿在屋子里插花,老人说:“为花死,为花亡,为花跌落莲藕塘。”

  老母亲说出一个词、一个成语、一句童谣,他由衷开怀大笑,竖着两个拇指大声地对老母亲说:“妈妈,乖!第一名!第一名!”笑的时候,76岁的他都快蹦起来了,他的眼笑成一条线,有些变白的眉毛展成一个倒八字,额头上三道深深的皱纹。

  老母亲能顺畅地从1数到100、数了110不再接着数120的时候,谭耀明高兴坏了。

  陪护夜

  他喜欢给老母亲梳头,一次梳100下,有时一天梳几次。老母亲靠着他,像小猫一样。

  晚上,谭耀明躺在老母亲的身边,一只手在她的被子里,握着她的手。很多年来,他和姐姐、妹妹们轮流来陪护,都是这样,握手而眠。

  老母亲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变得柔软,不再用力,他知道,妈妈睡着了。

  这段睡眠大约持续一个半小时,谭耀明会准时醒来,打开床头灯,推了推老母亲:“妈妈,起来了,起来屙尿。”

  老母亲有时会迷糊:“没有尿。”

  儿子会轻声细语地说:“有啊,要屙尿,妈妈乖。”

  把老母亲扶到带便盆的多功能凳子上,拉完尿,她说:“拿纸给我。”湿纸巾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儿子说:“我来帮你擦。”她完全清醒了,有时候会说:“嘿,我这么大个人,还要你帮我吗。”

  半夜,扶老母亲起来再拉一次尿。凌晨5点,起来一次,一直睡到8点。

  “晚上很困,也习惯了”,谭耀明说,妹妹接班,他回到水荫路自己家,打算好好睡一觉。

  老人养高龄老人

  没有摔倒前,街坊们像逗小孩一样逗她:“你的崽女对你好不好?”她每次伸开5个手指,竖起大拇指说:“我有5个崽女,他们个个都对我好。”

  在老母亲的眼里,5个手指一样齐。

  儿女们换班时,她会催上一班的儿女回自己的家:“你点解还不走呢?天黑了,街上都没有人了。”

  喂她吃东西时,她一定会说:“你先吃啊。”她有时候会固执得就像儿女们小的时候,她一定要让儿女们先吃,有剩的食物,她才吃。

  给她换衣服,扶她起来,她一定会说:“唔该晒。”

  天冷了,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儿子把她的手放进暖手袋,她抓了儿子的手塞进暖手袋,儿子把手抽出去,一会儿,她把自己暖和的手捂在儿子手上。

  有时候,她忘了岁月流逝,会突然叮嘱儿女:“百艺藏身,好过穿金戴银。”她忘记了儿女们差不多都已是老人。

  老大80岁,老二76岁,老三老四早已过七旬,只有最小的女儿还没有步入老年。

  大女儿说:“妈妈太好了,下辈子,我还愿意服侍她。”但她有心脏病,扶老母亲时,自己也喘不过气来。

  三女儿在乡下,没有退休金,风湿严重,还有一个未嫁残疾的女儿。

  她一直是家庭主妇,早年丈夫去世后,她贴街招、做鞋垫、接一些厂家外包的缝纫活,靠打零工养家。她没有退休金。每月有300元补助。

  一些年前,她还有自己的钱包,儿女们、孙辈们往里面塞钱。如今,她早已用不上钱包。她最后的一点财物,几年前的一天,她走在甜水巷里,嘴里一颗镶金的牙齿掉了下来,她放进了路边乞丐的饭盆里。

  各家有各家的困难,当儿子的自然要多分担,谭耀明说:“只有一个妈妈,我无所畏惧,只要我妈妈好起来,我愿意耗尽我所有的精力,花光我每一分钱。”

  一个月有21天在老母亲身边,分分钟不能停的照顾,谭耀明有时候会感到累坏了。“像这样的超高龄老人,如果有义工,定期或者不定期地来帮个手,那就好了”,他说。

李肖霞与儿子、大女儿在一起。李肖霞与儿子、大女儿在一起。

  “父母在,不远游”

  长到76岁,谭耀明经历过无数的困难。“这是我人生中最难的一件事”,他说,“我有一股劲,我鞭策自己,鼓励自己,我一定能做到。”

  他希望老母亲恢复如初。

  “她的恢复很神奇,褥疮基本好了,从瘫痪到站起来,能扶着在屋子走动,很不简单”,他抚摸着老母亲的白发,不时捏几下她的下巴。“你看,她还能跷二郎腿,左边也行,右边也行。她的手已经能握一个钢球了,几个月前,她连勺子都拿不住。我的目标是,春节后一个月,妈妈能下楼到五仙观去走走”,他说。

  一有空,他就跑步,骑自行车。

  “妈妈在,我不能生病,也生不起病”,他说。

  60岁退休,16年多来,他没有离开过广州。老母亲生病后,他更加不能走远了。市内老朋友聚会,玩一会后,他心里就开始惦记老母亲。

  “妈妈曾经说过,她不想去养老院,她喜欢我们陪在身边。妈妈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下了决心,父母在,不远游,我不离开广州,不离开妈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