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六环外一处“宠物墓地”。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玄增星/摄北京六环外一处“宠物墓地”。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玄增星/摄

  宠它至死

  刘大壮长眠于北京六环外的一片杨树林里。

  一条小路通往那片谷地。一路下行,进入占地100多亩的树林,才会发现每棵树下都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的许多名字都是叠字,大多数落款写着“爸爸妈妈”。

  3年来,60岁的北京市民马缨几乎每个周末都会驱车20多公里来扫墓。起初她把手套、抹布等工具放在车里,后来为了方便,干脆把工具装进一个袋子,系在墓前的杨树上。

  得益于悉心的打扫,刘大壮的墓地十分干净。玻璃罩子保护黑色大理石墓碑免受雨水侵扰,周围绿草茵茵,摆满了鲜艳的假花。有时,马缨还会在墓前摆上一碗煮鸡蛋和几根火腿肠。

  “好好照顾自己,宝贝我们永远爱你。”墓碑上的一张照片下面刻着这句温柔的叮嘱。

  照片已经褪色,不过,仍能认清刘大壮的真容:一只白色的小狗。

  

  与身畔的其他4000多只宠物——大多是猫和狗——一样,刘大壮葬身于这个名叫“宠物天堂”的地方。这四个字被刷在低矮的黄色砖墙上,并不起眼。白天,“宠物天堂”拥有墓地那种特有的安静气氛。

  但是到了晚上,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许多墓主的“爸爸妈妈”会在墓前安上路灯,夜幕降临后,树林里就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这里甚至有太阳能供电的“念经机”,自动循环为那些已逝的动物播放经文。

  一家调研机构发布的《2014~2019中国宠物市场调查研究预测报告》称,中国的宠物数量在2015年就已达到1亿只,一年就有100多万只宠物尸体需要处理。类似“宠物天堂”的墓地,在很多地区都有。

  刘大壮躺在一口专属的棺材里。在“宠物天堂”,一块“墓地”的价格从2000元~5000元不等。棺材、墓碑和底座的费用都另外计算,有不同档次可供选择。墓碑分大小两种,小的1200元,大的1600元。水泥砌的底座100元,大理石的要1600元。

  如果选择火化,旁边就有火化炉,费用根据宠物的体重计算,20斤以下通常不超过1000元。

  这家公司的办公室里张贴着一张价格表。被问到定价是否经过物价局审核时,一位工作人员表示,这些收费项目并不在审核范围内,“物价局也没法管”。

  “宠物天堂”在2005年获得了营业执照,但上面标注的经营范围是“销售动物殡葬用品”。北京市民政局殡葬处工作人员则表示,“宠物殡葬”不在该部门管辖范围内。

  “宠物墓地”在过去是天方夜谭,但现在随着整个宠物业的井喷而发展。一些关注饲主与宠物关系的研究者注意到,社会生育率下降、出现“少子化”现象的同时,宠物生意却十分兴旺。一份行业报告称,随着经济增长、城市化率提高和老龄化加剧,饲养宠物正成为国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宠物是一步一步走入家庭的,不同年代的照片显示了这个过程:从前的照片里,宠物总是被关在室外的围栏里,后来它们逐渐进入室内。台北教育大学心理与咨商学系一篇研究这一问题的论文称,人们养狗的动机已从过去的让狗示警、看家,转变为寻找慰藉心灵的“伴侣动物”。

  刘大壮是一只白色的“京巴”,死时12岁,在狗中算是“高龄”。它随“爸爸”姓,当初取名大壮是希望它健康、强壮。最终它死于心脏病,马缨说,患病是因为平时喂得太多,它太胖了。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刘大壮因为剧烈的疼痛时常会发出尖叫,满地打滚。马缨不得不在深夜起床,像30多年前给自己哭闹的孩子喂奶一样安抚它。她把它从柔软的狗窝里抱起来轻拍,甚至给它喂下中药“速效救心丸”。

  刘大壮的前胸和后背各背着两块“光量子能量芯片”,那是马缨在一次保健品营销活动上买的,一块价值15800元。她始终迷信,大壮能多活两年,“多亏了这两块芯片”。

  这条狗死的那天,是2015年6月15日。马缨从超市回家,看见它哀嚎得“撕心裂肺”,每隔几分钟就要犯一次病,抱起它就往宠物医院跑,边跑边在它耳边说:“壮壮别着急,妈妈救你。”

  她最终没能救得了这个相当于人类寿命60多岁的“孩子”。氧气面罩对大壮已经失效,它被转移到一只充满氧气的箱子里,但这也是徒劳。“死的时候据说七窍流血”,马缨站在门外,没敢看那最后一幕。

  当时是晚上9点多,她在医院已经待了4个多小时。“那一天真是折磨,”马缨之前想过,那一天终究会来,“但没想过这么快。”

  她的女儿在网上临时查到了“宠物天堂”,这家动物安葬中心的网页上说:“给离开亲人的宠物找一个这样的家。”

  马缨一家三口当即开车前往。路上,大壮趴在开车的“爸爸”身上,像是睡着了,体温却渐渐下降。

  夜间到来的汽车引得“宠物天堂”看院的狗汪汪乱叫,它们是这里的同类中为数不多还活蹦乱跳的。只不过,它们不是宠物,而是“看门狗”。二者在待遇上要相差很多,看门狗平时只能吃残羹剩饭,死后也没有资格进入“天堂”。

  费用并不是马缨首先考虑的问题。她只想为“孩子”找一个安息的地方。她被带到一间摆满了黑色木棺的房间,在小、中、大三个型号中选了一口中号棺材,把大壮连同它的毛毯、玩具轻轻放了进去。

  工作人员选了一块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挖了个深坑,刚好放得下棺材。马缨最后一次摸了摸大壮,土很快把坑填平了。

  

  张又旺通常是那个挖坑的人。今年54岁的他已在“宠物天堂”干了10多年。从看守“墓地”到修理水管、雕刻墓碑,他什么活儿都干,双手几乎永远沾着黑灰。

  在这里,张又旺见过形形色色的伤心人:有的夫妇没有孩子,把猫狗当孩子养了十几年,时常在墓前添上鲜花、饮料和水果。有的年轻人起初是一个人来,后来偶尔“领个朋友”,再后来又变成了一个人。还有的是两个女生或者两个男生一起来,他有时会问他们:“这宠物是你俩谁养的?”对方笑笑:“我俩一起养的。”他也就没再往下问。

  3年来,他几乎每周都能见到马缨。他从没见过大壮,却在一周一次的倾听中知道它一天吃早晚两顿饭,喜欢吃火腿肠,爱喝牛奶,不爱运动,平均一个星期下一次楼、洗一次澡。

  大壮刚被马缨从宠物市场花了300元钱买回家时,才满两个月,只有两只手掌大。当时,它是马缨送给正在准备高考的女儿的“礼物”。只是女儿白天上学,做生意的丈夫每天也早出晚归,最后上心照顾大壮的,只有刚退休的马缨一个人。

  在那之前,她从没养过狗,也不喜欢养狗,觉得麻烦。大壮起初在家里到处撒尿,也听不懂指令。马缨气得拍它脑袋,教它尿在报纸上,还给它买了个“宠物专用厕所”。

  “刚开始就当它是个小玩意儿,”马缨说,“后来慢慢离不开了,开始当孩子养。”

  之后的12年里,马缨每次回家,总能看到大壮趴在门口,摇着尾巴迎接她。有时候她出门旅游几天,“刚走就后悔了”,舍不得它。后来只要把行李箱在它面前一拉,它就“急了”,咬她的衣服不让她走。

  “一看见它,总感觉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心里痒痒的,喜欢。”马缨脸上的笑容只持续了几秒,“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张又旺知道那种“痒痒的”感觉。他老家在农村,家里养过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不知是谁送的,也没人给取名。冬天,一家人睡在土炕上,猫老爱往被窝里钻。他还在门上专为猫挖了个洞,盖上帘子。猫时常会用毛茸茸的脑袋把帘子顶开,“咻”地钻进屋子。

  后来,他家还养过一只黄狗,一样没名字,养到19岁的时候老死了。张又旺喜欢画画,年轻时经常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到八达岭、居庸关写生。高中毕业后,他在国营单位做过铁艺、画过陶瓷、雕过首饰,后来厂子倒闭,他还进过私营的饮料厂,把瓶盖一个个按在玻璃瓶上。家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邻村的姑娘,他顺顺当当地结婚生子。这些事情发生的那19年里,黄狗一直陪在身边。

  只是对张又旺来说,猫狗从来不是宠物,更不是“孩子”,只是“看门的”。他会跟它们玩一会儿,更多的时候并不在意它们的存在。

  10多年前,他经人介绍来到“宠物天堂”,因为需要看管墓地,他日夜住在这里。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杂乱地摆放着成堆的画笔、画纸和衣服,甚至还有锅碗瓢盆。

  有空了,他会蹲在一块块墓碑前,对着上边的宠物照片临摹。有的墓碑外搭了一座精巧的木头房子,有人为了宽敞,为一只宠物买了两三个“墓地”的位置,还有的墓前,汉白玉的柱子“跟故宫里的一边儿粗”。到现在,他临摹的作品已经装满了八九个文件夹,每张都用塑料膜小心地包着。

  安葬刘大壮前后加起来花了1万多元,在这里不算贵的,对马缨一家来说也不算奢侈,甚至价钱还比不上它生前挂着的那块芯片。几年前开始,“宠物天堂”不允许客户私自在墓地外搭建小房子或者高大的围栏,所有的墓碑除了大小不同,都是一样的形状和材质。据张又旺说,是以往的媒体报道带来了一些舆论压力。“有人说狗比人还娇贵”,他说。

  前段时间有位客户带着宠物骨灰去下葬,看着不远处的墓前摆着一对石狮子,喃喃自语:“要不是他们现在不让弄了,妈妈也想给你做一个更贵、更好的。”还有人特意为死去的宠物做了遗体美容。遗体美容相较于普通的宠物美容,价格至少要翻一番。

  当然,也有人刚把墓地做好就后悔了,觉得“太形式化了,自己在家摆个照片也能纪念”。

  张又旺觉得自己理解这些“客户”。“人跟人的经济条件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没什么不可理解的,都是出于需要,”他端详着自己满屋子挂的画,“搞艺术的人都浪漫,我什么都能理解。”

  他替别人挖过成百上千个墓坑,从没想过把自己死去的狗放到里面。从前那只黄狗死了,他很伤心,想来想去,就在自家院子里的桃树底下,挖个坑埋了。

  

  这几年,土葬在“宠物天堂”已经不被允许,所有的动物遗体必须先火化才能下葬。

  《北京市动物防疫条例》规定,动物死亡后应当进行无害化处理,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随意处置。北京市农业局兽医管理处副处长韩磊此前对媒体表示,宠物尸体可能携带致病微生物,造成病源传播。

  从2017年1月1日起,北京市动物无害化处理体系正式投入运营。全市已设立近千个收集暂存点,需无害化处理的动物尸体送交或投放入收集暂存点,由环卫运营公司清运和处理,费用由公共财政承担,市民无需付费。但是,依然有很多宠物饲养者选择将宠物遗体自行掩埋或者送到“宠物天堂”这样的地方火化。

  目前,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宠物殡葬产业已相对成熟。法国、新加坡、日本等国家立法规定,宠物尸体必须火化。英国的宠物火化场有320多家。在香港,如果宠物主人违规乱扔乱埋宠物尸体,最高会受到2.5万港元罚款和入狱6个月的处罚。日本的宠物火葬场,不仅提供宠物火化服务,还提供告别仪式、骨灰存放等服务,甚至还有专为宠物服务的寺庙。

  大壮死后,马缨时常陷入自责,后悔没能在它生前“多抱抱它”。“我曾经以为十几年的时间特别长。”有段时间,马缨连它的照片都不敢看。如今它的照片就放在家里的柜子上,偶尔她还是会把这一张用其他照片挡住。想起曾经打过大壮,她就感到“不能原谅自己”。

  自责久了,马缨又试图自我宽慰。“走了也好,它能少受点罪。”有时她会边擦墓碑上的玻璃罩边说:“是你自己得的心脏病,这可谁都不赖。”大壮每月的狗粮至少要花200元,一次手术花上万元,她觉得自己“对得起它”。

  “走就走了吧,谁也不能永远陪谁。”马缨叹了口气。“宠物天堂”的土地租赁期限还剩大约30年,很少有人想过到期之后该怎么办。“到时候我估计已经不在了。”她说。

  起初,丈夫和女儿还经常跟她一起去扫墓,后来他们总说工作太忙,她只好一个人去。女儿今年30多岁,在一家公司做财务总监,自己在外租房居住,养了一只柴犬。同在北京,母女俩大概每半个月通一次电话,“平时没事不怎么联系”。

  张又旺也不跟家人同住。妻子住在几百米外的村子里,时常来看他。儿子在北京市区租房,房间比他的还小。80多岁的母亲还住在村里,找了个守山的活儿,每天在山脚下一坐一整天。一家四口,四散在北京的不同地方。

  最近,有人想把张又旺的画拿去拍卖,他挑了几张,骑车20多公里把画拿给儿子,让他帮自己送去。这是春节以后他第一次跟儿子见面,还带了一大包新摘的柳芽。儿子检查出脂肪肝,他听说吃柳芽能“去火”。

  他还说,儿子结不结婚、生不生子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现在他只希望多卖几张画,攒点儿钱去看看黄山。活了50多岁,他几乎没旅游过。床头用胶带贴着一张皱皱巴巴的宣传画,上面的黄山云雾缭绕。

  马缨不打算再养宠物了,“养了十几年后还要遭罪”。“宠物天堂”的几只猫狗成了她新的“孩子”。每周去扫墓,她都要提前煮好肉汤,喂给院子里的一只“黑背”。狗没名字,她总叫它“小黑”。考虑到这里还有七八只猫,她还会带上猫粮。偶尔有几只猫被过路的汽车撞死,张又旺把它们埋在马路对面的桃林。他说,想它们的时候,抬头看看就行了。

  院子里的一只斑点狗得了乳腺癌,马缨花了将近1万元给它治病,最后还是徒劳。张又旺把它埋在靠近大门的一块高地,开玩笑说:“这狗活着的时候看门,死了还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