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朱远祥
人民币1195万元，这是郭贻灿买彩票中奖的金额。
买彩票中奖1195万元的郭贻灿老人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年逾八旬的郭贻灿是江西赣州人，买了20多年福利彩票，以前中奖最多几千元。 2018年11月15日这天，他在沈阳买的彩票中了一等奖、二等奖及若干固定奖，奖金共计1195万余元。 扣除税款后，约960万元的奖金打到了老人账户上。
“光交税就交了两百多万，这是我父亲一生最成功的事。”郭老的大儿子郭沛东告诉澎湃新闻。
不过，围绕这笔巨额奖金的处理和分配，郭老一家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四个子女之间出现隔阂，郭老也愈感力不从心。
2020年7月7日，郭贻灿老人的尸体在赣州南康的一处山坡上被发现，没有外伤，警方排除他杀可能。
郭老的子女们隆重地操办了丧事。而老人留下的960万元彩票奖金，至今没能分配下去。亲人对薄公堂，可能难以避免。
因为中奖意外成为千万富翁的郭贻灿，为何突然意外死亡？老人的巨额遗产该如何分配？
这是一个关于亲情与金钱的沉重故事。
中奖
退休职工一夜成了千万富翁
郭贻灿“中大奖”那次，买彩票只花了他112元，但运气实在好。
那是2018年11月15日上午，郭老来到沈阳市于洪区怒江北街的974号福利彩票站，通过自选“8+2”的复式票投注，投注金额112元。
彩票投注站当时贴出的“喜讯”。当晚，福彩“双色球”第2018134期开奖，郭贻灿成为大赢家。他除了中得一等奖里的特别奖，还中了一注二等奖及若干固定奖，奖金共计1195万余元。
“资深彩民沈阳探亲，获双色球头奖1195万。”这是当年媒体报道郭老中奖的标题，在这篇报道中，郭老化名为“姜先生”。该报道披露的中奖投注站编号、流水号、中奖时间和数额等信息，与郭老家人后来提供给澎湃新闻的相关信息一致。
中奖后，83岁的郭老在二儿子郭文立的陪同下，到辽宁省福彩中心指定的银行领取了奖金。1195万余元的奖金扣税239万后，打到郭贻灿账户的金额约957万元。
“我父亲一辈子都过得平平淡淡。”郭老的大儿子郭沛东说，“中奖一千多万创造了他一生最大的奇迹。”
郭贻灿是江西赣州一名银行退休职工，和老伴生育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二儿子分别在昆明和沈阳生活，小儿子和女儿则在老家赣州。子女们成家立业后，郭老夫妇也过上相对悠闲的退休生活。郭老不抽烟不喝酒，不爱参加打麻将之类的娱乐活动，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买彩票。
“我爸买彩票20多年，我妈就骂了20多年。”郭沛东说，父亲为人宽厚，母亲性格较强势，日常事情一般由母亲做主，但在买彩票这件事上，父亲执拗地坚持了20多年。“估计我爸买彩票前后花了20多万元，他走到哪里就买到哪里。”在郭沛东记忆里，父亲喜欢研究彩票，偶尔会中奖几百上千元。
2000年之后，郭老夫妇离开赣州老家，到沈阳的二儿子郭文立家生活，帮他照看孩子。郭文立是兄弟中唯一的大学生，曾在国企上班，后来自己开公司做生意。
在沈阳生活期间，郭老常到怒江北街的一家福利彩票店投注。2018年11月中奖1195万元，让这位每月领五六千元退休工资的老人，一夜变成了千万富翁。
中奖获得的巨额奖金如何处理？郭老有自己的盘算。大儿子郭沛东后来才知道，父亲“贴”钱将957万元奖金凑成960万元的整数。老人将960万分成6份，每份160万元，自己拿两份共320万元，四个子女每人拿一份160万元。
在草拟的“分配书”上，郭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这笔钱并没有分下去。二儿子郭文立建议父亲将钱交给他去理财，以后每月给大伙“分红”。老人同意了。于是，960万元转到了郭文立的账上。
而正是这个“理财”决定，为日后的奖金分配埋下了隐患。
出走
老人因钱与家人争吵，独自外出失联
成为千万富翁的郭贻灿老人，依然很低调。关于中奖的事，那段时间他没告诉任何亲戚朋友，他的大儿子和女儿当时也不知道。
“我父亲肯定被洗脑了，把钱全部交给我大弟弟去搞什么理财。”郭沛东告诉澎湃新闻，父亲之所以对他瞒着中奖的事，可能是担心他不同意“理财”，而要求分钱。
2018年年底，中奖后的第二个月，郭老带着老伴从沈阳回到了赣州。两位老人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在沈阳生活，偶尔回老家过年，一般住在女儿家。而这次，小儿子郭晓斌直接将父母接去了他家。
回老家没多久，郭老夫妇去了一趟昆明看望大儿子郭沛东。1963年出生的郭沛东，当时在昆明开了一家保健理疗店，生意一般。前些年离婚后，郭沛东租住在市区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子里。
在昆明期间，郭老提出，以后要帮大儿子买一套房子。“我说哪有那么多钱呀，我爸说不用我操心。”郭沛东记得，父亲临走时叮嘱他与大弟弟郭文立“搞好关系”。郭文立这些年生意做得很大，在亲友眼里身家已过千万。郭沛东觉得父亲是想让大弟弟“帮衬”自己。
事实上，两个月后，郭沛东就收到了大弟弟发来的“福利”——妹妹从微信转给他6000元。“说是郭文立公司发来的福利，我父母也这么说的。”郭沛东后来得知，郭文立每月拿出2万元来“分红”：父母4千元，妹妹和小弟每人5千元，兄弟中生活较困难的老大6千元。
拿到大弟弟“公司福利”的老大郭沛东有些感动，后来又觉得纳闷：“郭文立怎么这么好了，怎么大发善心呀？”由于种种原因，兄弟俩这些年关系并不融洽。
2019年8月，郭贻灿夫妇在赣州的小儿子家住了八个月后，去了沈阳的二儿子家，一路护送他们北上的是女儿郭翠鸣。有一天两人散步，父亲悄悄对郭翠鸣说，两个月前他与小儿子郭晓斌一家人去赣州市郊的通天岩景区，还没爬到山顶，他爬不动了，而小儿子一家人抛下他不管，直接下山开车走了，他后来只好一人摸爬着下山。
“这边是深洞，那边也是深洞，跌死了都没人知道……”老人叹道。他还告诉女儿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买彩票中奖了1195万元，二儿子郭文立每月发给大家的“公司福利”，其实是用960万元彩票奖金去“理财”的收益。
郭翠鸣当时非常震惊，觉得“事关重大”，便用手机录了音保存下来。
郭老夫妇这次在沈阳没住多久，二儿子安排他们去了武汉的住宅居住。在武汉生活的几个月里，郭老经常到菜市场买菜，后来发生的新冠疫情令他担心不已。2020年4月武汉“解除封城”后，郭老想回赣州老家，计划到老家过端午节，但没有成行。
6月25日是端午节。在端午的前后几天，郭老的情绪有些反常。
在郭沛东保留的多段通话录音中，妹妹郭翠鸣向他提及，据母亲在电话中透露，端午节那几天，父亲因为钱的事与郭立文多次发生争吵，还骂儿子是“骗子”。
“爸爸向文文（郭立文）把钱要回去，骂文文，妈妈就打他（父亲）。”郭翠鸣在电话中跟大哥说，“如果不打爸爸，他会气得那么苦呀？”
郭沛东分析，当时父亲向大弟弟要的钱，应该是买彩票中奖的奖金，可能是分配书上他安排给自己的那两份（320万元）。
2020年7月4日，端午节后的第10天，郭贻灿老人突然从武汉离家出走。后来的行程信息显示，他一个人坐火车到南昌，然后从南昌坐高铁回了老家赣州，但他没回自家的老房子，也没去子女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7月5日，得到消息的小儿子郭晓斌赶到武汉，未找到父亲，第二天赶回赣州继续寻找。
郭翠鸣后来告诉大哥郭沛东，大弟郭文立当时打电话对她说，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小弟郭晓斌带回赣州，里面有320万元，如果找到父亲，就把银行卡交给老人，好好安抚。
“这就更加证明了，我父亲生气出走，就是因为奖金的事引起的。”郭沛东分析。
当时的“寻人启事”。郭老出走后，没和家里任何人联系。子女们发出寻人启事，几天仍无消息，便报了警。
一位85岁的老人，会去了哪里呢？
死亡
警方排除他杀，老人自己绝食？
郭贻灿老人的尸体，是在高速公路旁的小山坡发现的。
现场还留有法医检验尸体扔下的手套。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那是老人失踪后第四天，2020年 7月7日的傍晚。接到目击者报警后，江西赣州市南康区的公安民警来到市郊的坪塘村，在赣定高速公路旁紧挨铁丝网的一处山坡，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郭贻灿。老人已无生命迹象，身旁的棕色挎包里装有他的身份证，以及现金九百多元。
警方出具的《处警情况》。南康区公安局金鸡派出所出具的《处警情况》显示，死者身份确定为郭贻灿，“经法医现场勘查，未发现死者有明显外伤，排除他杀可能。”
这位从武汉回到赣州的老人，怎么出现在市郊的山坡上？
郭沛东到宾馆了解父亲当时住宿情况。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澎湃新闻记者在当地采访发现，郭贻灿老人7月5日抵达赣州南康区，在东门客运站斜对面的芙蓉宾馆入住。据宾馆老板叶继油介绍，郭老当晚9点多来到宾馆，花70元住宿，第二天早上6点多就退房离开了，没有吃早餐。
道路监控视频显示，7月6日早上郭老从芙蓉宾馆出来后，沿着他以前经常乘坐的115公交车方向，在323国道走了大约6公里，来到南康家博城公交站附近。国道左侧有一条水泥村道，他沿村道往前走了一百米左右，然后下坡横过高速公路下方的隧道，来到一处小山坡，里面是一片树林。老人往前走了几十米，就在高速公路铁丝网旁的地上躺下来。公路的对面，住着坪塘村的七八户村民。
7月7日早上，58岁的村民肖泽波沿路边散步，发现对面赣定高速公路边的山坡躺着一个人，“大家都以为是癫佬、流浪汉，没当回事。”肖泽波告诉澎湃新闻，当天中午他又到路边去看，远远看到山坡上躺着的人“能动”，到了傍晚就“一动不动”了。于是有村民报了警。
郭贻灿老人死前在高速公路旁的山坡躺了两天一夜。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我弟弟他们开始怀疑有人谋财害命，警察查了几天，查出了他回赣州后的所有轨迹，没人碰过他。”郭沛东记得，民警向他解释过什么是“排除他杀”——要么自杀，要么突发疾病。
“我父亲就是自杀的，他自己不想活了。”郭沛东说，父亲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应该是自己绝食，中暑身亡，“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老人家不吃不喝，躺在那里晒了快两天，怎么受得了。”
老人死亡几天后，子女们为他举行了隆重葬礼，赶来吊唁的亲友被安排住进当地最好的酒店。亲友们大多不会细问一位85岁老人的死因。郭老的一位侄子记得，有亲友询问后得到答复，是“老年痴呆”，或者“意外”。
父亲死亡几天后，郭沛东才从妹妹口中得知父亲买彩票中奖的事。“我当时吓了一跳。”他说，中奖一千多万是父亲一生最成功的一件事，可父亲自杀也与钱有关，“喜事变成了悲剧”。
分钱
兄弟反目，巨额奖金成了“祸害”？
父亲后事处理以后，郭文立带着母亲去了沈阳。郭沛东想找大弟弟谈分配父亲奖金的事，但双方沟通并不顺畅。
根据郭贻灿老人生前安排的分配方案，960万元奖金分成6份，他自己留2份320万元，4个子女每人1份160万元。据郭沛东称，父亲去世后，兄弟们同意将父亲那2份320万元转给母亲。
“郭文立让我们写好160万元的收条，寄给他以后，他再汇钱过来。”郭沛东拒绝这个方法，坚持要“一手交收条，一手交钱”，“我怕他拿到收条以后，钱就不汇给我们了，到时候打官司都打不赢。”
2020年9月上旬，郭沛东带着自己写好的160万元“收条”，到沈阳找郭文立。他在沈阳呆了20天，未能见到弟弟。“他对我搞三不政策：不开门、不接电话、不回短信。”郭沛东叹道。他曾到公安机关报案，控告郭文立侵占父亲奖金，但未被受理。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戴一幅眼镜的郭沛东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勒着，说话情绪激动。他说，大弟弟郭文立要求先出具“收条”是“圈套”，幸好自己没上当。他认为，是两个弟弟想联手侵占属于他和妹妹继承的父亲奖金。
11月上旬，郭沛东的两个弟弟郭文立、郭晓斌都拒绝采访。不过，今年9月下旬与澎湃新闻记者微信交流时，郭文立还是表达了他的一些想法。
“我父亲中奖本身有一半属于我母亲的。”郭文立不否认父亲生前分配给每个子女160万元，“这是一直以来的方案，但我和妈妈弟弟商量过，推翻此方案，从现在开始交法院去裁定。”
郭文立认为，大哥郭沛东“不是省油的灯”，想得到更多“本不属于他的部分”。
围绕父亲中奖财产的分配，兄弟或将对薄公堂。那么，郭贻灿老人生前的奖金分配方案是否有效，960万元到底该如何分配？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湖南坚铮律师事务所律师李幼德介绍，家庭成员可以对遗产分配协商解决，如果进行诉讼则要严格依据婚姻法、继承法等法律规定。李幼德认为，从法律上分析，郭贻灿买彩票中奖的收入属夫妻共同财产，他分配奖金只能分配属于他的一半金额，这一半奖金由他的配偶、子女等法定继承人继承。
几个月来，因为奖金分配的事，郭老子女们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兄弟相互猜疑指责，下一步在法庭交锋或难以避免。郭文立表示，“任何干扰只会坚定我们走司法的决心”；郭沛东也准备向法院起诉，“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父亲死后，郭沛东将老人生前放在老家的一些彩票报刊留存下来。他说，中奖一千多万元是父亲“一生的骄傲”，却因此经历“大喜大悲”，还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他现在觉得，父亲中的大奖，“成了一个祸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