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自古华山一条路,庐山却多得很。
背包客更愿避开车流不息的马路,选择一条寂寥的山道,仿佛跟着一位古人,辗转,攀爬。这些蜿蜒的山路是上千年来走出来的,不乏耳熟能详的名流,当年,他们也像背包客一样,一路的巉岩峭壁,奇峰飞瀑,让山倾听他们的脚步,感受他们的喘息,收留他们的汗渍。不过,他们行囊里该挤着线装的书,钟灵毓秀的庐山正是令人神往的读书之地,他们要在这里做书中神仙。
算不清多少次伫立于含鄱口的清凉中,眺望层叠的山峦和一望无垠的水面,得“跃上葱茏”之意。揣想着就在我站的这个位置,有多少人以同样的姿式站立过,有多少读书人被眼前的无限风光打动过,有多少相近的感慨。
所有的灵感和才华都如泉喷涌,馈赠给这片深山远水的诗文是一个无法统计的庞大数字,还有太多的秘密和人物被庐山封藏。
一崛而起的庐山枕着一江奔流傍着一湖烟波,犹同地理上的喉结,交通上来也便捷,去也便捷。它的多重身份诸如政治名山、文化名山、避暑胜地……完全是情理之中,其实,原本的庐山与大事件扯不上瓜葛,它就是单纯的读书处。
[贰]
庐山上有许多人值得我们缅怀,大多数是读书人。山上星罗棋布地置放着大石,读书是石上的一种修炼,养的是精神,没有世俗的目标。瞬息万变的云雾奔跑、离散、合围、消失,人生也是如此,读书者静观之,不动声色。太多来庐山读书的人根本就不愿让历史知道,甚至结庐在某个隐蔽处,读一辈子的书。
我们还是打听到了一些读书人的消息,比如浔阳三隐陶渊明、周续之、刘遗民。陶渊明其实是被发掘出来的,这位山水田园诗歌的祖宗很长时间悄然无息,我在康王谷的水响中默默行走,似乎隐隐传来陶渊明酒后念诗时的嬉笑,还有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往山上去,不知道慧远会不会喜欢满嘴酒气的陶渊明,与文章江左第一的谢灵运比起来,陶渊明已经做到胸中无杂念了。庐山上有翻经台,据说谢灵运常端着《涅槃经》在那翻读,但他无法入定,终究沿着一条山道离开了庐山,不像有颜回之誉的周续之拒召不仕,更不像通老庄和佛事的刘遗民,将自己埋在了庐山,成为了这里一座看不见的山峰。
同样甘做庐山一抔土的还有周敦颐,面向一处好景筑就濂溪书堂,平时里在凿下的池里种莲怡情。
曾经的庐山是没有沾染污秽的地方,读书事如同赏莲,谢灵运也在山上凿池种莲,甚至慧远、周续之等十八释儒高贤结白莲社,这些让佛教走中国道路的读书人,灵魂就是净无尘念的莲瓣。
该懂得李渤为什么一边读书一边放养白鹿自娱?书中有泉声,书中有莲香,书中有鹿鸣,读书是生命中的一种境界,这些类比表明人与大自然在读书的本真中形成了共识。
[叁]
读书人赶往庐山,是想躲到时间之外,完全抛弃岁月的概念,或许这样心才是最安静的。
庐山安静得像一杯茶。
佛是安静的,石头是安静,那盏书桌上的灯是安静的,庐山是心灵幽谧的一个高处。
怪不得“庐山到处是浮屠”,宗教徒们不也是青睐庐山之静,以悟佛道之妙;怪不得李白呆在太白书堂舍不得离去,杜甫想起这位五上庐山隐读的好友,不免感慨:“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怪不得白居易也蜗居于此,筑草堂,种莲花,将自己的诗歌好好整理一番;怪不得白鹿洞书院得以扬名,成为天下书院之首……
想念经的在这里念经,想成仙的在这里成仙,想读书的在这里与世无争地读你想读的书。
庐山是有丰富内容有尊贵地位的山,是这些读书人让庐山更高远更深邃,无论附属的楼房、植被如何变化,那些故事、人物、文字是一座山拔不掉的根,铲不去的髓。
李璟若不是即皇帝位,大概依然由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陪着,将书读到老。少年时在庐山筑台读书成为李璟一生的追忆,他深知读书的乐趣,升元年间,南唐小朝廷的庐山国学落成,“上庐山读书去”顿时成为一个时代的荣耀,当读书沦为世俗企图时,便脱离了最早的读书意味。
朱熹到庐山再次向读书人吹响了集结号,盛闻于人的白鹿洞书院为天下读书人提供了梦寐以求的精神天堂。读书似乎已不再自由自在的闲散行为,朱熹做了大量的思考,他渴望读书人的人格模式是“醇儒”,并倡导“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读书准则,那时的庐山都端坐着专心立品,潜心读书的完美主义者。
[肆]
庐山的灵性和诗人的敏感造就了诗山的盛名,不为庐山写一首诗几乎是愧欠了好景,像陈三立先生在庐山闲居时挡不住诗情来袭,不厌其烦地以诗的方式解读庐山。
我倒是想起晚唐的王贞白从书卷里抬起头,一句“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道出读书人如饥似渴的状态。
月伴山出,风与松鼓,庐山为读书人提供了宏大的背景,读书是寂寥的,独立的,像是在梦里,庐山就是一个巨大的梦。
古人们在庐山追梦,西方人也看中了这块清雅之地,他们上了山,闯进梦里。胡适在二十年代游庐山时说过:“牯岭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国的大趋势。”
庐山美国学校走出了一位世界级的作家,那就是赛珍珠,甚至在庐山进行着《大地》的构思和一些写作,这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名著里描绘的是中国农民,仿佛是与读书人相对应的另一个群体。其实很长的时期,许多读书人同时也是农民,应该讲是中国古代社会很有意思的现象,读书人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在类似庐山这样的掩体里耕读。
可现在还有谁愿意躲进山里读书呢?
庐山上保留着民国时期的图书馆,不知道在中国的名山中是不是独一无二的?但肯定它是镇山之馆,这里面有太多的隐喻,据说,毛泽东、周恩来也是图书馆的读者。
看书是要有心情和状态的,我们达不到古人的心境,像是被一只隐形的手控制着。我想庐山可能再也看不起我们,即使它还愿意给我们留足一条条上山的路,可以让我们登遍所有的山顶,但属于精神海拔的那个峰峦,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爬上去。
也有人告诉我,从前笑山下是凡间,眼睛里是繁华,内心却荒凉得很,而今庐山变得像个俗物,越来越不像读书人要去的地方。
[伍]
父母下放到九江十里铺时,打小就跟着他们从好汉坡上庐山,许多年来像走顺了路,习惯到山上歇个脚或住上几天,时常会带上一本哲学或美文方面的书籍。浩浩荡荡的游客淹没了我的书,不再有人为躲过尘世的疼痛而到一座山里来,它不再是避病避乱避世的庇护所,时光再也慢不下来,这神仙府邸已被苍生攻占。不免感慨:庐山,真的不再是一本世外的大书,它已经躁动,再也丢不下人间了么?书中的清泉枯瘦,莲香冷却,鹿鸣只是书院史上凄美的回响。
夜间的庐山像盖上厚厚的历史,从散淡走进了沉重,我宁可掀开它,风凉得痛快,让灵魂在风中一遍遍清洗。
闪亮的灯光下,瞄见一则庐山读书节的广告,内心忽然荡漾起来,这是非常有价值的策划,它在还原庐山,还原那个最早的读书处。
当下的读书人依旧迷恋庐山,它有太远的过去,也会有恒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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