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似乎是离我们很遥远的朝代,倒不是距离感,而是生疏,仿佛九十八年的江山全被成吉思汗雄阔的身姿掩盖了,在他的光环区内还能看到几眼忽必烈,剩下是刺眼的白光。
他们粗糙、蛮横、荒淫,当下传媒体系几乎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这段来得凶猛,去得匆匆的王朝,寻找不到更多的故事情节让我们流连。
蒙古人的铁蹄奔跑在时人惯性的臆想中,人们担忧方块字所承载的文化链条断落,并注定沙化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这一情形并未出现。冷冷的蒙古刀终究没有对灿烂的华夏文明进行砍伐,更谈不上肆意践踏,相反,蒙古的贵族跳下马背,走近了书香,向千年的文明靠拢。虽然有许多隔阂和不快乐,事实上理学家们还是在浓郁的学术氛围里不懈地追逐着哲学理想,车水马龙的城市或芳草凄凄的野外,墨香洋溢的书院无拘无束地蔓延、扩张。元朝的皇帝们依然有草原一样宽广的胸襟,一个短命的王朝竟创下“书院之设,莫盛于元”的奇迹,这一成果源于元人将书院官学化,并迅速北上,填补混浊的辽金时期遗留下的文化落差。
肆业于庐陵白鹭洲书院的文天祥岿然成强大的榜样力量,在元帝国较宽容的民族政策背景下,南方温润的土地上凝结出一种浩荡气象:不问仕途,避元人于书院之中,甘当秉持春秋大义的宋遗民。
秀美的江西仍然是五代以来书院建设最发达的区域,继续俯视天下。在射雕的弓影下,不妨推倒时间的外墙,作一次虚拟的访学,贴着书院的窗纸聆听下等的汉人们守着烛火夜读未焚的书卷。
刘君举
我并不想将王磐老头脸谱化,虽为南迁的汉人,确切地讲,他是金朝的移民。从这个角度,他的一些行为就可以理解了,但他的门下弟子刘君举表现出了蔑视。
王磐是穷孩子出身,每天一锅稀饭分两餐吃,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成人以后顺风顺水,被动地当起官来。蒙古人建立了大元,他又备受忽必烈的赏识,诏请他入翰林。王磐耿直不圆滑,时常还撒点性子,一位官场规则的逆袭者却奇怪地一生荣华。
同样耿直的刘君举在老师王磐当上元朝的大官后,愤而题诗,丢下一句:节义高千古,功名垂一时。
朝廷颇关注刘君举,亦诏请他出山,棱角鲜明的刘君举当即称病。
病是谎报的,一座叫管陶的儒家书院倒真实地呈现了,刘君举端坐其中,在一个完全独我的空间里嗅着宋朝的味道。
他说过:“向论出处大节,得罪于师,今复自蹈覆辙,是工于谋人,拙于谋己也。”
广昌的莲花清新雅致,我问起当地的朋友在宋末的一位栖居于此的落榜进士刘君举,无人知晓,谁还在意来自南丰的不第之士呢?在我的想象中,他已化身莲花一朵,在莲花占据的浩渺水域中摇曳,让你猜不出哪一朵是他?或许这正是刘君举的愿景。
王磐活到了九十二,刘君举也活过了八十,前者在朝,后者在野。
倪镗
命运捉摸不定,在跌宕起伏中充满着戏剧性。倪镗想不到晚年竟曲折斗转地发生那么多的事。
元军来了,改朝换代了,自己也退休了,可以躲在铁血狼烟之外的乡间作一介独立的书生,这是倪镗想干的活,父亲倪玠在世时也热衷于此。
倪玠有六子,倪镗为次子,本是贵溪人,随父寓居到隔壁的县,也就是现在的余江,元朝时称安仁,湖南也有一个安仁县,民国时期江西的这个安仁易名为余江,故学界说他是余江人,不管怎样,肯定是地道的江西人。
大学者江万里的得意门生中,倪镗算得上出色的一位。你看人都退休了,大元朝廷还盯着他呢,八次下诏三派专使,弄得倪镗先生不得不应诏到职。
官虽不大,却惹了弥天大祸。
在忽必烈时代大都的朝堂之上,围绕孔子的地位问题引发一桩震惊满朝的险象,《元史》对此保持了沉默,但学界牢牢记住了倪镗的大名。
导火线由一位吐蕃来的僧人八思马点燃的,他在忽必烈耳边叨咕,使皇帝将孔子贬为中贤。倪镗得知后,置生死度外,上“逆鳞疏”,义正严辞、慷慨激昂地为孔子辩护,龙颜大怒,准备以极刑处置倪镗。千钧一刻,他被勇敢的皇孙铁木耳挺身救下,这才以罢官归田轻罚,倪镗落个无官一身轻,终于可以回乡著述讲学,名士吴澄他们也常来探望他。
总以为日子归于平静,历史往往这么有趣。忽必烈驾崩了,继位者即是铁木耳。
倪镗被诏入京,又当官了,自然当得比以前大,但倪镗立即进言:尊孔。
《元史》不再沉默,有了几段文字。
“成宗(铁木耳)始命建宣圣庙于京师。大德十年秋,庙成。至大元年秋七月诏加号先圣曰:大成至圣文宣王。”
“诏中外崇奉孔子。”
余江人尊崇倪镗,时时把他抬出来表明余江人刚正不阿,对他事迹如数家珍,比如与弋阳张卿弼撰教材《六经精义》、参与修整白鹿洞书院教学规制、重建今万年境内的南溪书院、赞助金溪修复象山书院……,谈得最多的还是锦江书院。
这也是倪玠未了的遗愿,在县尹的资助下,倪镗用倪氏家塾的旧基相继建筑大成殿、敬仪堂、云章阁、同理楼等,并设有专祀朱熹的祠堂。规模不小,渐渐聚书万卷,并置膳田。
此锦江书院与成都著名的彼锦江书院无任何血缘,倪镗先生字仲宾,号锦江。
王奕
玉山县的大街上,人们看到名士王奕搂抱着书卷像丢了的魂一样游荡,他的魂是跟着大宋朝一起丢掉的。
状元郎文天祥就义了,同榜的进士谢叠山也绝食身亡,剩下王奕孤苦地独活,在县里干着儒学教谕的差事偷生,回忆是一种如影相随的疼,他的魂常在夜里与文天祥、谢叠山两位好友拉扯。
苍凉的咏颂在玉山的苍道间流动,县里的人对这首诗太熟悉了,是谢叠山被迫北上大都时,王奕在送行时写的,大伙还听到王奕一声又一声地自称“遗民”。
某天,王奕老先生忽然不见了,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看不到他身影,听不到他声音,
过了一段时日,人们又见到王奕,他开始自号“至元逸民”,原来他徒路北行,沿着谢叠山进京的路线转奔曲阜孔庙,并登泰山,作怀古文字。
再后来,王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他去哪里了?有人说看见他携长子王介翁走进绵延的怀玉山里,这片山是当年他和谢叠山避元隐居之地,还有人说他在玉琊峰恢复了一座草堂。
这草堂原本是庙,后来成了读书人的精舍,以前朱熹到此讲过学。王奕号斗山,后人改称斗山书院,二十八年未见老先生出来。
我偶尔读到过王奕的诗词,磊落见声,在《四库全书》中可见他的《东行斐稿》、《玉斗山人集》,历史对他的记录甚少。不过关于泰山的文献中屡屡说起王奕,甚至梁羽生小说对泰山的描述中也提及王奕。有学者告诉我,现在常说的“清谈误国”一词就源于王奕笔下。
清淡的斗山书院最终被毁去,学田遭僧人霸占。
黎立武
与文天祥同时代还有一位声名显赫的状元,那就是新余的黎立武,不过后者的影响主要在学界,他是程门支流兼山学派的代表人物,对《中庸》、《大学》等有着深刻的见解。
南宋景定三年(公元1262年)黎立武入太学,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擢进士第三,恩赐状元。
文天祥五体投地谈到自黎先生的大名“震荡以来,吾江西一佛出世,引领愿拜”。
元朝贵族对黎立武也是另眼相待,因有南蛮北狄一说,故美其曰:蛮子状元。
可黎立武并不卖元人的帐,潜回家乡,在蒙山建起“蒙峰书院”,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常登山寄怀,为以淑后学,还办了一所金凤书院。
只要书院像泉眼一样不断地趵跳出来,传统文化的思维模板就不会竭裂。
黎立武屡辟召清,闭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执着地活在书卷里,据说积稿如山。再循规蹈矩的学者都允许有一颗敏感的心,他在《经论》中的一句话现在仍争论不休。
“小时候读箕子《禾黍歌》,惄然流涕。稍长读《郑风。狡童》诗,而淫心生焉,出而视邻人之妇,皆若目挑心招。”
《诗经》郑风21首诗歌中19首是坦率的爱情诗,一直被正统人士斥为“淫奔之诗”,推崇黄钟大吕之乐的孔子说过“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其实孔子并未说过其词也淫。黎立武读郑风而“淫心生”,见邻家妇女似乎都在“目挑心招”,他是坦言还是附庸孔子不得而知,却常被后人列举为例。
最为钦佩黎立武的还是吴澄,自称其门人,尊黎先生为师,并亲自为黎立武撰写墓志铭。
他们……
元朝一代,江西名士济济,学术依旧是他们坚持的正题。
显然要提及楚望夫子,这位平实的老人叫黄泽,祖籍四川资州,迁居于九江,大德年间先担任景星书院山长,后到了南昌,为东湖书院山长,卸任后闭门授徒,《元史》中有关于他的小传。
向黄先生学易,在众多求学者做一个安静的学生,读他撰写的《易学滥觞》,一大堆书中,挑几册由当时赫赫有名的西湖书院出版的古籍读本,杭州的西湖书院最早竟是岳飞的故宅,在蒙古人占据的天下是多么有意味的隐喻。
老先生义理之学宗程朱,还精于古注疏,曾揭示出《六经》中的疑义千余条,他罄尽生命,是赣抚山川中藏着的文化精魂,饱学的楚望夫子年逾八十而终。
又要说到人称草庐先生的吴澄,这个在学界享有声望的大学问家就隐居在故乡乐安的布水谷,筑草庐讲学著述,他权威地评价黄泽“以为生平所见明经士,未有能及之者”,一言说尽。
南宋的大学者江万里得意弟子中除了倪镗,浮梁人赵介如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位,宋宝祐四年(公元1256年)进士,曾在饶州担任通判,蒙古人执政后自自在在做起了景德镇双溪书院的山长。文学批评家水云先生刘壎在哲学上有自己的观点,他尊陆九渊并援引朱熹学说以合之,在南丰建立颇具个人色彩的学术阵地水云书院开讲,贵溪的裴方润建临清书院、龚霆松建理源书院,弋阳学者张卿弼在蓝山书院向门下讲解《六经》……
国破的现状是对学人尊严上最大的杀伤,当他们无力改变时,在隐忍的心理状态中度日,首选以不合作的态度避世,虽然也不乏迫于某种情形委身政治,但共同的是视书院为身心的强大支撑,并在这方特殊平台上执行着文化的留守,始终监护汉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不灭,他们清楚地知道这才是回天的力量。
有他们,江西集合起生动的书院群落,其实已钩连成壮阔的文化生态,这片儒雅的乡土静静等待着汉人以暴力重新主掌世俗社会。
2014年元月4日于拾味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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