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仙人洞

  乙、 文明之门

  仙人洞并不孤独,离它不远处就是吊桶环。

  吊桶环是一座穿透式的岩棚,颇似木桶吊环。山不在高,我忽然对这几快布满皱纹的岩石肃然起敬,它闪烁着从时间的远处折射而来的光芒,与它对视,尤同与祖先相遇。

  只有天工的神力才能摆弄出如此造型,我更愿意把它定位为万年先民耸立起的史诗般雄沉、古朴的文明之门。

  上天造就的一重门,碑碣一样支撑起25000多年的生命履历。

  它以岩的意志,神一样地在风霜雨露中不更改姿式,将史前的文明钉铆在山上,这几块岩搭出来的分明是一个“人”字,这是犟强的等待,任凭历史的雨倾盆淋漓,看尽人间万物的表情,它就是最早的那个站台,等待那些在历史的通衢中走失的潦草的灵魂。

  万年前在疼痛中踩出的清晰的小径已被无数度春风惯养的野草覆盖,我们需要在斑驳的历史图像里查询很远以前的一群人的下落。

  考古学家们认定,吊桶环遗址应为栖息于仙人洞的原始居民在这一带打猎的临时性营地和屠宰场,两个地点为同一群人所利用。根据考古的素材,我们不妨进一步推断,先人们将打来的猎物,捕来的鱼鳖,摘来的果子,当然还有稻谷在吊桶环各取所需,以物换物。

  倘若是这样,临时性营地倒像小小的集市,而屠宰场更像是现宰现卖的交易。让我想起童年时代用自己的玩具换取伙伴们的玩具,每个人脸上跳跃着无邪的满足感。这是他们反复踏过的土地,演绎蒙昧时光的那些世事。从耳边刮过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一阵熙攘,时间像个大抹布,瞬间毫无踪影。

  寂哑无声的吊桶环孤独地守望在山顶,穿透生与死,是时间渡船上不愿折断的桅杆,使我们横过万年去进行一次没有太多准备的旅行,世人终于了解了它,拜谒着迄今为止世界最古老的集市。

  科学家们从稻属植物植硅石中破译稻作史记中的关键密码,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迅速传开,专家在提供的权威报告中指出:“此次在吊桶环遗址的发现应是现今所知年代最早的栽培稻遗存之一。”一粒稻种担当革命性的角色。

万年文明

  眼前的恬静与上万年前的喧哗形成了反差。想知道更多的过去,比如在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上发现的骨鱼镖和鹿角片上有明显的刻划纹身,这是记事还是计数呢?不免记起轩辕黄帝的史官仓颉,相传他“始作书契,以代结绳。”也就是用刀子在木竹上刻符号记事代替结绳记事。这些刻划纹很容易联想到与象形文字有某种因果关系,我们的锦绣文章竟是从这些粗简的点划开始酝酿,越想当然越兴奋,因为这是中国发现的最早的材料,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鲁迅谈过一个观点,汉字不可能是仓颉一个人创造的,应是由许许多多仓颉共同的努力。仓颉时代比起万年的先民已是很晚了,这片丘陵地里肯定有更老的仓颉。

  一场繁华湮灭,他们的躯干融化在层叠的山里,不毛、蛮荒竟是笼罩我们多年的谎言。

  荒疏的吊桶环是圣坛,是沉默的思想者,是历时二万多年时代的一个主场景。

  它雕塑式的凝重神态,像瞅着馥郁的大地又像通往某个去处的过口。人生如梦,岁月如河,有很多人来,也有很多人去。它惦念着一群像尘埃一样的人,这是太早的一群人,无名无姓,穿着兽皮树叶,他们有过自己的经历,他们顽强地活下来。

  在大源盆地中部的孤山上,聆听历史嘹亮的高音,缅怀先人,对悄然无息的时光扼腕。它更像是加冕的冠,为这块大美的土地,为如蚁忙碌的苍生,为稻的庄严。

  丙、 火是阳光在大地上的笑容

  火,来自上天的怒气。

  后来人们看到了火悲悯的情怀,它是与夜、寒冷对峙的力量,率领苍生从黑暗、冰冻空间里突围,火是改变人类生存状态的头号救星。

  被自然界排挤的古人类寻求火和洞的保护,从仙人洞被发掘出二十二处烧火堆里感知远古的冷暖,还原了一个历史现场,火焰将仙人洞映得通红,点燃阴暗的身体,火尤同仙人洞里的神明,让原始的人们完成本能的皈依,使他们不怕夜的黑,使再黑的夜也不会瞎。我一直认为舞蹈最初的灵感源于火,如血液般鲜艳的火用奔放、热烈的曲线和动感让寂寥的大地滋生无尽的活力。

  火成了象征,让猿人加速脱胎换骨,对人的智力发挥关键性作用。东方的燧人氏到西方的普罗米修斯,是火照耀出他们伟岸的身躯。

  火从一个宠坏的孩子开始懂事,火的胆量和雄心瘦成一撮撮的乖巧,火改变着原始人类的每一天,对火的认识、使用,百万年前的东方有了光荣的实践。他们钻木、击石,从取自然火到人工掌握火,寻找到稳定的火种,控制住了这种力量,他们像火一样顽强,是火教会他们积极的生存态度,渐渐,人与动物分开了。

  火像一簇簇热烈的花在人们的胸腔中开放,仙人洞里的居民围拢在那感受到大家庭的温馨,肃沉的冬雪让他们举步维艰,火是一种依靠,他们在火里闻到阳光的香味。

  火是大地上一个炽热的动词,仙人洞一带的原始人类以它为护身,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了畏惧。仙人洞外的山里,闪耀着点点的火光,他们甚至懂得利用火围歼动物。他们围拢在火边,打磨骨器、石器等工具,并用骨针、骨锥缝制皮衣皮骨,他们用蚌刀肢解猎物,将鹿、猪、兔等类动物架在火上炮生为熟,烹饪从烧烤开始,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

  火是对物质燃烧的化学反应现象,人类的生活因为它有了一系列的变化,从火的动态中更能理解生命,理解土地的悲壮。

  它走进中国古代哲行的五行之中;

  它让心灵有了温度;

  它产生了刀耕火种的农业耕作方式;

  它使得仙人洞出产了闻名于世的天下第一陶。

  丁、陶罐里听到了苍老的声音

  我终于与这些碎陶在清凉的黄昏里有了快慰的见面。陶是一个时代的表情,从数百片无规划形状的陶片里仿佛注视着粗犷、顽强的灵魂,这些卑贱却又坚硬的人群,缔造着万年最初的田园。

  先人生在这块土地,死在这块土地,在这土地上撷取的泥烧成陶,就是一具具散碎的血肉。那些模糊的面孔因为陶片而变得具体,因为陶片而有了音讯。

  泥土里挖出来的陶片像标点,将抖落下来的岁月断句。像家长里短的一地碎语,拾掇起,就捡起远方含着疼痛和喜悦的日子,捡回了潜隐的一个世界,岁月亦有情,薄脆却隐忍着强大生存力的陶片又像睁开怯生生的眼睛,盯着陌生的新人类。

  陶的理想是那么的日常,就像那群和陶一样薄脆,但也有坚韧部分的人群,一蓬蓬野草般的日子再平凡、凄惶,也要向好的前途过。

  这就是一块坚持到现在的陶片,让我们感受到时间的硬度,虽然当年它只是普通、粗糙的炊器,而今天人们的眼神里无疑显得神圣、高贵,根据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分析与研究报告认定:“仙人洞西区③C①B层出土的条纹陶应当是目前所知世界上年代最古老的陶器。”它复原成一只直圜底罐,足足装下了二万个春秋的枯荣,被国外考古界誉为天下第一陶,是中国历史博物馆第一馆的第一件展品。

  在陶的世纪里,它的基本功能在于烹制和储存。简朴的陶也像一个小小的居室,我们听到了苍老的声音,亮沏的水响,还有集合在一起的稻谷们窃窃的私语。在火焰的包裹下,陶罐传感到热腾腾的冲动,米粒在里面跳跃、膨胀,忍不住张开久闭的、迷人的香意,弥漫整个仙人洞,祖先的肠胃获知了米的温暖。

  陶的身体来自父母般的厚土,又被大地收藏。好在敏感的陶没有最终碎成泥,面对橱窗里的陶片像是瞻仰先人们的遗容,麻木的记忆被陶片轻轻割开,相距太远的声音在空气中对流。

  我们都是陶的后代,我们身上有泥土的气息。

  跟着这些有力的线索,在时间的走廊我们追寻先人清晰的踪迹,一个广阔的天地洞开在眼前。陶片见证着早期人类某个阶段的嬗变、更迭、进步,人的活法越来越精致,很像是从陶升华到瓷,我们的目光移向万年附近的景德镇,岁月的跫音里感受china一词的光彩、荣耀,泥土与火的伟大结盟,毫无疑问是值得狂欢的事件。

  戊、 稻花将历史香透

  很想睡成一粒饱满坚实的稻,和其它稻穗一起沉甸成秋天里最美的景色。或许成为了一粒稻,就能打听到一直想问的话题:是谁开始种植帮助人类抗拒饥饿的稻谷?

  去了万年,等也要等到开饭,这色如玉、形如梭的万年贡米,很容易想起辛弃疾在不远的黄沙岭写下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大明朝的贡米在1959年的万隆博览会上享誉海外。

  民以食为天,衣食无忧是平民最朴实的愿景,在政治、军事、文化交织出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中,粮食的话题始终是社会关切,正所谓:“农者,天下之大本也。”

  万年贡米蒸煮成饭,吃在嘴里丝毫不腻,嚼着嚼着就嚼出了岁月的味道。

  农业的起源是一切文明起源的发端,中华文明也不例外。

  稻是万年的神髓所在。

  二万多年前,地球经历了最后的冰期考验,大地渐暖。这一带是稻谷生长的温床,它们积攒着山川的灵秀,在温润的南方旺盛的繁衍,将灿烂的秋天压弯。

  考古学家在万年揭开了稻子身世的密码,使得我们撕开时间的障碍,在仙人洞追溯着它的沿革,发现了稻子本纪中最隐秘的段落,也就是迄今为止可靠的稻作源地之一。

  农民也因此诞生了。

  植硅石分析和孢粉研究是万年农业考古中用以鉴别稻谷遗存的主要手段,在文化堆积里提取的稻属植硅石提供了现今世界范围内已知年代最早的一处稻作农业的证据,时间划分在一万两千年以前。

  尽管是迟得太久的收获,其价值无需言表,古老的稻谷们同时收获了世界的掌声。

  稻作文明的起源从中国、印度之争,到1973年浙江河姆渡遗址的发现,将世界人工栽培稻的最早历史推到七千年前,举世瞩目。随着江西万年、湖南道州玉蟾岩等地农业考古的完成,都将稻作起源推到了一万年以上。稻在南方的野地里以瘦小、羸弱的身影出现,先民们完成了一种选择,在南方丰富的物种中,他们发现并驯养野生稻,让饱满的稻子在山地里疯长,像翻滚的阳光在秋风中微笑,在距万年大源盆地五十公里的东乡依然能看到普通野生稻,被认为是现代野生稻分布的最北缘。考古学家们递交的报告中指出:“早在约12000年前的更新世末期野生稻已分布到了江西北部地区,而且被当地居民所了解并作为食物所采集。这是在长江流域地区首次发现的早于稻谷栽培的野生稻考古遗存。这一发现为在长江流域地区寻找栽培稻的起源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的话依然在耳,从野生稻走向人工栽培何尝不是艰辛的历程?神话传说中无所不在的神农氏决不是一个人,他是包括万年先民在内千千万万位佚名的劳动者。稻米作为裹腹的主粮率先进入中华民族的饮食,日子在耕作中相对平稳,农业文明开启了新纪元。

  决不会有一轮昨天的太阳照射在今天的土地上。守着敦厚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活在了农历里,躬背而作成了定格在田野上的姿式。

  稻从中国出发,势力范围至印度,到欧洲、非洲、美洲,全世界有一半的人民在食用稻米,从海拔2500多米的高原到寒冷的北方都能看到饱满的稻谷。稻的版图越来越辽阔,稻的品种已衍化成庞大的家族,中国是世界最大的稻米生产地,稻相伴我们一生。

  时光没有将稻的古老遗存消化殆尽,否则,我们无法得知当年的仙人洞、吊桶环发生过关于稻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