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像这样的自白书已经递交过N次了,少至一百字多到数千,在码字者的族群里鄙人膝生软骨,一再坦白,高手会在余光之外的某个角度逼视你。因为N次,这个话题变得枯燥,对于以前的自白,这是最后一次......

  还是成片的竹子好看,像个合唱团,风一吹,摇摆起来步调一致,而松树单体好看,一树老皮,倔犟,顽强。那片小小的墓区被松护着,原先死一个人,用席子一卷,挖个坑就算把事给办了。祖父饿死后直接被扛到一块巨石上晾着,他入土不安并非完全出于家里穷得连一张席子都没有,还有祖宗八代军人、武夫、戏子、农民、工人,独缺文人,似乎祖父在死之前明白了一个理,伯父琢磨三宿,把他的身后遗骨遥对长满竹子的笔峰山,埋了。

  南昌城的工农兵医院前后诞下我、我弟、我家闺女、侄儿,门口的路以陆象山先生大名取的,这座城市横纵有许多贤达名号命名的道路,证明他们都曾经来过。

  来的都是别人家的,我哇哇来时没人在乎,象山路上满街跳着忠字舞,把我吓得没日没夜地嚎哭。

  中国人好疯,某年诗歌突然成了一种社会时尚,一帮年轻人海灌着南昌啤酒,钻到旮旯里,一撒就是一泡痛快的诗。程维尚未而立,还在大众商场愤愤地站着柜台,我单肩背着军用书包,等他一下班,就跟着屁股后面,蹬上二八自行车,一阵欢腾地闹去了。

  那时涩于见人,遇上前辈,胸袋就挂在胸口,手指不停地拧衣角,笨拙的高度近视眼镜因汗渍随时滑溜到鼻尖上,迅速用手指一顶,又去拧衣角。

  问:为何死皮赖脸地爬格子?

  答: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执笔。

  码字先掂掂人家码的字,读书的方式大体有两种:一种是猪八戒啃西瓜,另一种林黛玉呡燕窝。读着读着成了媒体高调吹嘘的藏书家,我反复表白,甚至义正言辞,鄙人是作家、诗人、评论家,偶尔还涂大字,可报纸毫不卖帐地醒目标示:邓涛先生藏书逾万。我只好自嘲,著作等身,但卖不出去,故贮存的书有牛毛之众。

  当下阅读文字的载体甚多,可我死不改悔习惯于靠着书架或床头或沙发捧读纸本,甚至码字视电脑为装饰,仍然手工作业,文化江湖风传鄙人尚陷身旧社会的苦难中,可我甘愿做码字界原始部落的一个小酋长,并认定这是文化的一种姿势,干脆自诩为民国风范,人都有习惯,坐抽水马桶蹲坑,自便。

  看别人码字手痒,于是模仿起来,如书法的临帖,水墨中的芥子园谱,最初仿的是评书《薛刚反唐》,模仿久了把自己却丢了,人过了不惑年龄才发现在文字中寻找自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后来,有了一窝与鄙人一起撒野的朋友,比如江子、李晓君,再有豫章十友,撒得最淋漓是一个叫林峰的画家,狂野其外,包藏格调。陈世旭先生回南昌,我们两人站着谈,不谈文学,谈的是文人的骨骼、自省精神,虽然随意却受用,吃饭时给陈政、程维、刘勇等配了一双筷子,杨建葆帕金森似的一激动掉了一根,只好给他一只大勺。当代的中国文人始终没有逃脱古人的行为方式,不擒大鱼,不决斗,喝酒好闹不拖地不煮饭,现实中的懒人宅在纸上却是苦行僧。

  陈政垂垂暮年,喜得一徒,鄙人也。

  前年南昌大学请我开锣讲学,一位黑脸老头悄悄坐在礼堂的后排,与众学子一起竖耳在下阔口古今, 二百公里外一位归国学者正恭候着他,老头坚持了一刻钟,想想又坚持半小时,最后乐而开怀地听完整堂课,并一段段把最有趣的讲义借助微博发布出去,同学们蜂拥到台上合影,我恭敬地把老头请上来,他就是八零年代末名噪一时的陈政。

  码字真好,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踩着你笔下的方块字走进你的内心。想起幼年趴在父亲肩头,有事没事潜入中国古典好文字绽放着的匡庐深处,生命在他开始的时候就有暗示。

  给祖上立墓碑是父亲三兄妹中年以后家境好转才干的事,碑上孙辈的名字里刻着我。在别人家墓前有细微的恐惧,自家墓边却有种温暖,墓下面有几圈梯田,这是他们生前劳作的地方,早起晚归,养家生子。活着时无论苦还是甜,富还是贫,高贵还是低贱,最终归为一抷土。

  祖父死前说:绵罗终会腐,文章千古事。

  2013年11月5日凌晨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