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乌托邦:一个古典主义者的精神家园

  在上世纪90年代,早慧的诗人三子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金杯和纸袖的年代,花房

  失去了炫耀的价值

  花匠,失去偷听露水隐密的兴趣

  ……

  ——《美人》

  我目睹了一个美丽的女子,由爱生恨

  裸着身子,将月下的萤火虫一只一只杀死

  “前生,她肯定是一条鱼

  厌倦了游泳,回到沙漠”

  呵,看见月光,我几乎要流泪死去

  ……

  ——《月光》

  如果说在这些诗句中,三子痛感美在这个时代的沦陷与消逝,那么可以这么说,至此以后三子所有的诗作,其实都在创造一条通往美的幽径,或者干脆说,三子妄图用诗歌在风中建造一座美的庙宇,一座符合三子心中美的尺度的精神家园。这才是诗人三子的返乡之旅真正要抵达的地方。在废墟上重建美,在乌托邦倒塌的地方重建美的乌托邦,这就是三子写诗的野心。

  如果说松山下和小镇就是这座精神家园的外在,那伟大的中国古代诗歌传统或者说是博大精深的汉语文化传统就是它的内核。

  在诗人们都忙于追逐现代、后现代和解构传统和意义的今天,三子却溯源而上,努力把握中国古典文化的脉线。他在纸上与李商隐、王维、李清照等秘密会合。雪、蝴蝶、月亮、马、桃花、梨花、霜、星辰、河流等等中国文化中的经典意象,成为三子诗歌的中心词汇。他的诗歌充满禅意和老庄遗风。他说他最喜欢的古代诗人是王维。这位诗歌中有画、字号摩诘的诗人,高居于中国古代诗坛的山间水滨,而三子总会沿着中国诗史的线装的路径,在某个精神的海拔高度上找到他的身影,并把他深山结庐的门扉叩响。而三子的诗歌中的禅意和画境,正与王维诗歌的精神气质一脉相连。他的《寂静》一诗有这样的诗句:“寂静/是黎明裸露的岩石 岩石上的苔影”。我以为正是化王维的“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句得来。

  越长江,抵金陵。有城墙一堵

  香风几缕,陵宫数座。

  出城门,折而南行。正遇一场大雾

  隔着车窗,不见金陵柳色,不见长江

  不见江淮人家。唯有

  一片茫茫。

  ——《大雾茫茫》

  宋词小令般的节奏和格局,半文半白的句式,中国画般的意境,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对三子的影响之深。而诗中的“茫茫”又对应着佛家“四大皆空”的空寂。文中留下的大量空白,又有了宣纸的柔软质地。

  等待雪,一场前世的,无边无际的

  快意的雪

  等待十万公顷的山川,被天宫的一枝羽毛

  突然覆盖。著青袍,驾香车

  ——我

  就是那个执意的,在雪里画梅的

  人。

  我就是那个不科举,不食禄的人

  十万公顷的山川

  当晨鸡鸣晓——我,只等待着披一身雪花

  和她

  在驿路上轻轻走过

  ——《等待雪》

  “雪”也是中国佛家的意象。雪构成了禅宗里的出世、洁净和寂灭的隐喻。而诗歌中的“我”,容易让我们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著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或者更多隐逸于山林的古代文人的心境和命运。正是在对中国汉语文化传统的承继中,三子确立了他的抒情方式和美学风格,他的诗歌因此有了真正的中国风味,有了纯粹、隽永而飘逸的艺术品质。

  值得一提的是,三子的本名正与李商隐的字契合,难道这是偶然的?三子从这一契合中,获得了怎样的暗示?这种猜想无疑是非常有意思的。

  现在的三子的诗歌似乎显得更加自由,节奏也要更加缓慢(当我们的时代越来越争先恐后,三子却让自己慢下来,倾听内心的节奏和心跳),字里行间有了更多的从容镇静。他更像是在为心中的影像写配图文字,三五行表达内心的绚烂和寂灭,表达时光蓦然划过的隐秘之痕,看似不经意的寥寥几笔,却近水远山、日月星辰皆已了然。这似乎暗示,三子离他心中故乡的路程已不遥远。

  三子的诗歌有很多次写到了蚂蚁,比如“一只蚂蚁衔来了一颗饭粒,一群蚂蚁/搬动着大地的阴影”(《蚂蚁》)“我想,我更愿意做一只蚂蚁/——甚至,我本来就是一只蚂蚁, 在村庄之外对应地走动,我是/大地上的另一点黑”(《乌鸦飞过》),一只大地上缓慢行走的蚂蚁,我想就是三子面对世界的自喻。三子这只诗歌的蚂蚁,总是用笔尖丈量着心里的河山故国,丈量光阴的长度和宽度。他把自己缩小到一只蚂蚁的位置,是为了让世界在自己的眼中变得无比巨大,从而透过细节和局部将这世界进一步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