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中国古代诗文没有草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参差行菜,左右流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摽有梅,其实七兮”,《诗经》里的爱情就没有现在那么甘美。如果没有“杨柳依依”,“采薇采薇”,《诗经》里的离家与思乡就不会那么让人揪心。是记载的大量草木让《诗经》洋溢着浓郁的诗情,散发出永恒的诗之清香。屈原的《楚辞》中更是草木葳蕤。“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花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乏。朝饮木兰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擣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九章》)。这部中国最早的浪漫主义诗歌,有理由怀疑诗人是在异香扑鼻的山林中写的。可以说,中国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如果没有草木的加入,那浪漫主义不过是街头的杂耍,舞台上矫情的表演。浪漫主义的精神内核——理想主义和自由精神,就会失去坚实的依托。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一篇影响深远的中国乌托邦寓言,如果少了“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样对草木描绘的句子,没有桃花林的引导和桑竹的修饰,那所谓的桃花源不过就是古代自我封闭不值得向往的贫民窟。——是草木的装点让桃花源成为中国文化中人人向往的诗性彼岸。唐诗宋词中,如果花不开,草不长,林不茂,如果没有“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没有“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那唐诗宋词就不会如此元气充沛。没有“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样含蓄表达爱情的诗句,我们会以为杜甫从来只有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没有“和羞走,却把青梅嗅”,我们对李清照的少女模样就无从把握。是草木构成了中国古代诗文的底色,让中国诗文获得了自然的滋养,诗歌中的情感,因此虽过千年依然鲜活如初。
草木与中国画更是源远流长。几乎所有的中国画都与草木有关。那画中的山水是以草木作肌理的——满纸峰峦叠嶂瀑流云飞中必有草木摇曳。梅兰竹菊是花鸟画中的四君子。鱼游水藻,蜂蝶恋花,蝉栖枝头,虎啸山林,所有的花鸟画必从草木中提炼精神。葡萄喻为多子,瓜果喻为丰收,莲花喻为高洁,桂树喻为富贵。中国画面上,草木葱茏,皆是对美好生活的祝福与期盼。
音乐是与草木联系紧密的艺术。笛和箫是竹子做的。二胡、琵琶、马头琴是木头做的。古琴也是木头做的。制作古琴的木材,据说除常用桐梓木外,还用松、杉、杨、柳、楸、椴、桑、柏等。取材时间也有讲究,如取于暮夜阴雨之际,琴声就会清亮美妙。有云:“(唐)雷威斫琴,遇大风雪中,独往峨嵋酣饮,着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为琴妙过于桐。”制琴者认为草木有灵。我特别疑惑,一棵长在深山老林的树与一棵长在村中人居深处的树做出来的琴,会有怎样的区别?是不是出自深山老林的琴声要清寂悠远,要更出世,而出自人居中的就会入世得多,充满俗世的欢愉?那音乐的源头,是否与草木有关?那草木摇曳的自然声响,算不算最美的乐声?
四
朋友从江阴来,赠我带荚脱水红豆标本,说是采于江阴顾山镇红豆村的一棵红豆树,树相传为南朝昭明太子萧统手植。我无缘拜会此树,网上搜来图片,自是相貌高古,气度非凡,一副前朝王公贵族模样。朋友送我的红豆,我当做宝贝珍藏——那可是经过一千六百多年历史的传递,并且带着古代文学的手温。萧统太子倾心于文学,曾召集文人学士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选文准则,编集成中国古代第一部文学选集《昭明文选》三十卷。这红豆礼物,自然有着南朝文学的气质。陕西西安市临潼区骊山华清宫有一棵一千二百年的石榴树,至今依然年年开花结果,据说是杨贵妃亲手栽种。杨贵妃是石榴迷,相传最喜欢穿镶有石榴花的裙子。不知每年石榴开花,石榴结果,是否有着盛唐的风韵,杨贵妃的雍容娇媚?江苏省宿迁市宿城区有一棵槐树,从根部开始分两枝东西横生,宛如一个倒写的“人”字。东枝自然生长,西枝雷击断裂后又长出新枝,枯荣相生,呈不屈不饶之势。槐树相传项羽亲手所植,自然有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猛士精神,叱咤风云的王者气概。山东曲阜大成门内东侧有一桧树并不繁茂,却有非同凡响的身世,原是孔子手植,只留树桩,清雍正十年,树桩生出新枝,经二百多年,长成现在的样子。几乎所有人都愿意认为,这是孔子思想两千年来灯火不灭,儒家文脉生生不息……
那些与历史结缘的草木,比起自然深处寻常百姓家的植物,表情要严峻一些,面相要苍郁一些。它们因为见证了历史,成为了历史事件的当事人,自然就承载了历史的繁复与沉重。那些野蛮或文明、悲烈或柔美的历史,同时也参与了对草木形貌和气质的改写。那些古战场上依然生长的草木,外形看起来就显得剑拔弩张。而那些古书院里的老木,就都是一副满腹经纶勤于思索的样子。那些寺庙里的植物,可能因为听多了晨钟暮鼓和诵经的声音,就显得笃定、慈悲,饱含禅机。
与历史结缘的草木从时间的剿杀中成功突围,成为了历史的幸存者和阐释者。它们的每一片叶子的叶脉,都通向历史深处,风过时它们发出的每一次喧响,都是历史的回声。如果斫为琴,死去的时间将开口说话。
浙江金华城东鼓楼里酒坊巷有一院子,五代十国时期是吴越开国帝王钱缪所住,唐宋时期为州衙所在地,元为宣慰司署,元朝的掘墓人朱元璋曾在此驻防。明时是巡按御史行台,到了清代又成了试士院。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五月,侍王李世贤率太平军攻克金华,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召集工匠加以修葺,并在原千户所旧址构屋数重,最后建成包含宫殿、住宅、园林、后勤四部分,总计占地面积达63000多平方米,可容十万士兵操练的巨型建筑(现存3500平方米),李世贤自己的府邸,名为侍王府。这么沉重繁杂的历史,压得相传为钱缪所栽的一棵柏树直不起身来。
柏树位于侍王府耐寒轩前。它的躯干笔直,无一根别枝,并且色如象牙,看得出它很有性格,不失愤怒,有贵族血统,与它为吴越王钱缪所植的的出身相称。可是它斜得厉害,一副不堪承受随时要躺下的样子,人们只好架起粗大水泥柱托住它。可即使这样,这棵柏树依然高出屋顶,似乎随时想连根拔起越过侍王府飞升而去。在它的顶部,树枝张牙舞爪歪七扭八,仿佛它们化作刀戟日日互搏,或者痉挛病患者痛苦扭动的手足,让人觉得万分不安。它的叶子并不茂密,仿佛高龄长者头上稀疏的头发。
这棵古柏见识了太多的王朝更替,听到了太多的官来吏往。今日是衙役们齐呼威武,明日是秀才们在此奋笔疾书,后天又成了十万将士在此举刀操练,这互相抵牾的史实不断修改着这棵树的容颜,最后就成了这不衫不履、酒醉欲仆的疯子模样。
如果这院子没有被侍王李世贤看中和改造,没有容十万兵马在此操练,没有太多的兵戎之气侵蚀,刀光剑影的映射,不与太平天国这段乖戾的历史发生关系,那这棵树会不会比现在端庄一些,枝叶更加舒展一些,身子骨更加挺拔一些?
五
1700多年前,一群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等七个无政府主义者,因与朝廷政见不合,结伴走向了草木,常在当时的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对这样一个崇尚自由、追求个性的文艺团体,后人称之为“竹林七贤”。1600多年前,一个叫陶渊明的诗人辞去县令,从此走入了草木之中,与菊花为伍,伴豆苗生长,结果成为了中国田园诗派鼻祖,著名的隐逸派诗人。两百多年前,一个叫亨利·戴维·梭罗的美国青年离开了人群走向了草木,移居到离他的家乡康科德城不远的瓦尔登湖畔的山林之中,自伐木材盖起了一个小木屋,并在其中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写出了《瓦尔登湖》这样具有重要影响的散文集。2002年,因经济案获刑的红塔集团原董事长褚时健从监狱保外就医后走向了草木,承包起荒山种上了橙子。至今他种植的“褚橙”,成为电商和网友们追捧的、内涵丰富的橙子。大约在2008年,著名的先锋作家洪峰在经历了“讨薪”、“退出作协”等一系列事件之后走向了草木,定居在妻子蒋燕家乡云南省会泽县金钟镇马武村,承包山地,种植药材和庄稼,常看到不少与洪峰交谊友好的作家在微博晒洪峰寄给他们的苦荞面、蜂蜜、石榴等山珍美味……
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不断地有人从庙堂、闹市、宅门口转身走向了草木。他们把草木当做身体的疗养院,多年的隐疾将在山水的抚慰中痊愈。他们把草木当做了灵魂的避难所,那在现实中被强加给的灵魂的枷锁,会在草木中得到解除。他们把草木当做精神的修习地,在草木中,他们的精神疆域渐渐从窄门变成了牧场,从逼仄走向深远宽阔。诗人们在草木间吟诵,革命者在草木间啸聚。一个民族的文明在草木间蓄血,整个世界因为草木而变得刚柔并济。
无需隐瞒,我也是一个渴望走向草木的人。我向往着以山水为家,与松竹为邻,把一间小小的房子筑在山水之间。在房子不远的地方开辟小片的菜地和茶林,在山顶上放牧白云和月亮。
我向往在草木间生活,比如跟随一条山泉到它的尽头;研究一只蝴蝶的飞行线路;观察一片秋天的叶子从树枝上掉落的速度和姿态;削一根竹子,凿空为笛,斫一节木头,雕琢为琴;然后用这笛子和琴,模拟高山与流水的声音,找出草木间日出月落的节奏与情绪……我曾在微博里这么写道:如果给我一片山林,如果可能再加上一座能倒映往事的湖泊,我对这人世间的人情往来就不太有兴趣了。
不是因为我的灵魂有看不见的枷锁需要解除,不是我的身体内有因年岁渐长造成的隐疾需要草木疗救,不是因为我愤世嫉俗需要一片山林慰我精神让我平静。我渴望到草木中去只是源于对草木的本真热爱,就像儿子向往母亲、游子渴望故乡一样简单。另外,除了对草木的单纯热爱,我是不是还想通过这么一次深入草木的方式,来稀释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植物对我的蛊惑,表达我对一直景慕的阮籍、嵇康、陶渊明、卢梭的由衷敬意?
如果我说我在这世上还有一点虚荣心的话,我乐意如果我的草木之旅得以成行,人们对我的最后印象,乃是此人在草木间走失,从此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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