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键华书法况味

  开头

  一江两岸后的南昌,有了一种高远辽阔的大气。

  在我的印象里,千里赣江的这一段,南浦朝云,西山暮雨,古典东城,大江北去,巍巍滕王高阁,临水而立,峨峨梅岭深幽,隐士迭出。推进涌出广润门,驮笼挂袋进贤门,跑马射箭顺化门,挑粮卖菜惠民门。街头巷尾,一不小心就会踩着一个大儒的名字;湖畔水边,用脚一拨就能拨出一串滚烫的故事。贤士湖、书院街、豫章、洪州、三眼井、洗马池、青云谱,这些地名,还在时刻冒出深厚而幽微的古意。

  这是一个适宜飘散墨香的城市。

  二十一世纪某天,红谷滩新区一幢高层住宅的顶端,夜深了,有一排窗户还亮着灯光。我们把镜头移近,定格,发现这是一个英俊的汉子,正伏在一张六尺大宣上笔走龙蛇: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王维酬张少府诗。钟健华书,时年六十有二。

  况味

  上苍赋予了人类五个感知系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传统美学认为:艺术感性事物只涉及视、听两个认识性的感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

  这是一场误会。视觉、听觉当然是欣赏艺术的主要通道,但没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积极参与,艺术便没有永恒的感召力,便不会如此楚楚动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早要被从全唐诗中删除。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就是从各种审美感官角度出发,对作品(断章)的审美境地提出的要求,已经涉及到审美通感。到清代,黄叔琳对刘勰此论评价:四者兼之为难,可视可听而不可味,尤不可嗅者,品下也。

  对于艺术家而言,创造出达到可味可嗅的作品很难,而对读者而言,能够体悟到艺术作品中的味觉美、嗅觉美,更难。

  况味,在汉语体系中,作情形和情味解。日本学者笠原仲二在《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一书中,提出了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起源于味觉的感受性这一论点。不管对与不对,这个“味”字,放到我们对钟健华书法作品的品鉴中,会起到难以想象的作用。

  榜书

  榜书,古曰“署书”,又称“擘窠大字”。明费灜《大书长语》曰:秦废古文,书存八体,其曰署书者,以大字题署宫殿匾额也。一般都认为,第一位题写榜书的人是秦始皇的宰相李斯。

  写榜书难,难就难在那个“大”字上。写榜书,不但要有深厚的书法基本功,需要超人气力,又需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度,还需要胸有成竹、意在笔先,更需要创作的激情饱满、血脉贲张。此五条,缺一不能一挥而就。

  钟健华的榜书五味杂陈。

  何谓五味?曰:辛、酸、咸、苦、甘。对应五行:金、木、水、火、土。对应五色:白、青、黑、赤、黄。对应五声:商、角、羽、徵、宫。

  五味杂陈对于一件中国的艺术品来说,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因为这种气象很好地体现了“中和”之美。

  钟健华榜书的五味杂陈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气势磅礴却不横蛮霸道。榜书贵在大而醒目,字大笔重,笔画自然要雄浑粗犷、气势恢弘,呈龙腾江海、虎震山岳的气场,给人以排山倒海、锐不可当的视觉冲击力,然而又不能粗野、霸蛮,露粗鄙之气。二是神采飞扬却不得意忘形。榜书多写景抒情,将1-4个字,于心中觉悟之后,组成向上之词,笔势、笔意、墨法和心性同时发力,力图造出笔意墨象之美。这没有飞扬的激情、澎湃的动力很难逾越。可偏偏又不能得意忘形,正是这一点细微之别,高下立判。因为人们只是要求从作品墨迹线条和变化中,领悟到书家的精神内涵即可。不到,饭未煮熟;一过,饭就烧糊了。三是榜书一般要体现雄浑刚健之总体意境,故多用藏锋。而藏锋最忌无骨,讲求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是用笔难度较高的技巧。而“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又要雄健,又要骨相,难度极大。

  钟健华以他的真性情,造就出其榜书的力势、节奏、气质、韵味,基本达到了精气神全然贯通的境界,故日本名古屋、浙江象山、上海龙华、江西庐山这些著名风景区都留下了他的榜书摩崖石刻,镶成了一介书人魂牵梦绕的精神皈依结晶点。

  茶禅

  禅茶一味和茶禅一味,其实意思完全一样,只是僧家角度和俗家角度不同罢了。钟健华不但乐于书此四字,且每到一处,都要因陋就简地布置、营造一处品茶的场所。在捷克,在奥地利,在彼德堡,在孟买,在迪拜的候机大厅,我们都分享过他从旅行箱里变戏法似的“变”出的茶具、茶叶。几个人围拢,异国他乡,立即升腾起故园茶山的氤氲诗意。

  据说宋代高僧圆悟克勤曾手书“茶禅一味”,流转东瀛后弥漫开来,茶饮活动遂成为儒、释、道三家各自的修持行为与悟道工具。随着三家的互相渗透,又渐渐成为“三江并流”的文化河床,“三教合一”的共同舞台。

  茶禅一味说,并非指佛之禅家,而是指禅定——淡定的悟道把持,是省修、高雅、和谐的一种禅悟生活方式。它通过精审把持、细微品味、内敛沉思、静默深省,到达安贫乐道、宁静致远。

  这就与书法的文化精神完全契合了,笔法:方圆转折的细妙;字法:节奏虚实的和谐;章法:分行布白的规则;墨法:浓淡枯湿的变化。

  茶与书法,是东方闲情的典型形态,有异曲同工之妙,皆为修为之道,都在艺术地雕刻人生时光,都在淡泊中目击道存,寻找无言独化的本体高度。钟健华修诗外功夫,可谓用心良苦,个中况味,难与俗人言矣。

  虚静

  钟健华为书法创作而进行的文化准备,我以为觉悟前是天命,觉悟后是人意。

  少年时便学习吹笛子、拉二胡,还学小提琴,之后又学素描、画油画、写诗。差不多视觉、听觉方面的主要艺术形式都接触了,但他越年长越深知,灵魂家园的构建,必须筑在心田之上,不是靠外在形式可以完成的。

  于是,耳顺之年,虚静草庐诞生。

  虚静,语出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虚静是让人的精神进入到一种无欲无得失无功利的极端平静的状态,这样,事物的一切美和丰富性就会展现在眼前。

  达到虚静的境界,必须做到“心斋”与“坐忘”。

  虚,就是排除浊念,不沾滞,不执著,将外物空掉;静,内心寂然,层次要高于虚,不仅空掉外物,而且要空掉自我。这样的情形下从事创作,会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境渊渟,洞鉴肌理,细观毫发,落笔绝无尘俗之气。

  搭建了虚静草庐的钟健华,尽其可能努力地接近目标,不断地从虚静中求淡雅,心神专注而又娴熟精到地驾驭虚实相生、计白当黑的笔墨技巧。从这一角度看,不管他清空了多少内存,腾出了多少静地,单就形式或过程本身观察,分明道出了作者对容易导致精神荒原的喧闹浮华的厌倦,彰显了作者作为一个文化人在进行审美活动时的一种健康心境。

  当然,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为中国传统艺术创作所需要的一种积极态度。

  是的,当一个人走过了整整一个甲子,看惯了谷升陵降、物换星移,他还有什么世相不能参透,还有什么荣辱不能割舍?

  虚静草庐,正是钟健华在悟彻之后,于人潮汹涌的闹市,用心盖起的一座清幽的精神禅房。他不知道,这一小筑让多少江右士子羡慕不已,直与陶渊明、白居易、徐孺子并提呼之。

  在我看来,虽然有点过,但茶与禅,怕是要与他的满腹才情和腾挪文字的功夫永远厮守相伴了。此中况味,又何足与外人道哉?!

  结尾

  书法成为钟健华“寄寓心性情趣”的最好载体,绝非偶然。

  我们知道,人的故乡认知绝大部分来自于童年的记忆。生长在山青水秀的宜春一个山村的孩子,很多认知性记忆都被时间这把大筛子筛掉了,只有万年山泉,只有千年古樟,只有百年瓦房,只有静寂的大山中,大提琴声音的浑厚、低沉、悠扬,长年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这个少年当时浑然不知,他人生之梦的轮廓早已被这血脉中的文化基因画就,以后数十年职场生涯的波峰浪谷、起伏跌宕,都只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圆这一大梦而已。

  参军,上大学,做教师,当领导。那时工作忙,心里也热乎,总想建功立业,不能像专业书家那样退笔如山,池水尽黑,只能凭少时扎实的书写基础,多年的勤学好思,聪颖的悟性和丰富的生活体验,外师自然,近取诸生。然而——

  他追求的审美意境没有偏离:画,喜欢弘仁、倪云林、八大山人;书,偏爱米芾、王铎、黄庭坚;诗,好读王维、苏轼、李清照;茶,安溪白茶、正山小种加普洱老班章。

  他追求的笔墨形式没有偏离:黑白点划、刚柔线条、疏密交错、浓淡相宜,试图意态若黄河之水,如华山之石,似古藤残荷,像秋水长天。

  他追求的时间座标线没有偏离:几十年如一日,得空便勤写不怠,将欣赏历代书法经典之作作为生活余事,陶醉其间,不仅恍之惚之,心旷神怡,且兴之所致,泼墨挥毫,临之摹之,不亦乐乎。

  他追求的人生价值取向没有偏离:从“不遭人嫉是庸才,能受天磨真英雄”,到“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从“海纳百川”,到“踏雪寻梅”;从“竹品”、“悟禅”、“归真”、“心泉”、“宁静致远”、“上善若水”,到“书能藏道”、“善胜不争”乃至“倚松望月”、“知足常乐”,我们不是非常清晰地读到了钟健华的人生心绪和神思曲径吗?

  当人类的神话时代和宗教时代渐行渐远,现在很多人实际上只能在艺术与功利的两条路之间进行选择。艺术相对功利,注重于对生命的体验和灵魂的愉悦;功利相对艺术,注重于对物质的占有和官能享乐。

  两相权衡,终究是艺术,才为缺失了信仰、信念的人们提供了一种真正的精神补偿。钟健华超出一般书家的还在于,他明白:

  人最终活的,是一种精神意趣。

  《钟健华书法作品集》的出版,让滕王阁畔的赣江上空又多了一团用墨香织就的云,犹如檀香,从从容容,婷婷袅袅。这样的云多了,更多了,层层叠叠在一起,就会下起文化的雨。而一座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不时常用文化之雨来涤荡,来洗礼,来浸淫,充其量只能是一座物质和欲望交织的躯壳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