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如此肯定,自己从未逃离过县城。

  我也不知道此刻,为何会用上“逃离”这个词,亦或者,我压根就没在心里,想到过逃,只是事实上,我确实离开了这里。

  之所以写下这个题目,缘于王琛在界面写作家阿乙的文章,《最后的文学青年》。而恰恰读到这篇文章时,我正蜷居在小城家中的床上。

  阿乙是从那个叫“瑞昌”的县城成功逃离的人,他在26岁时就能够看清人生按部就班的成长轨迹,在最有勇气的时候选择了辞职远走,从而用13年,完成了他从县城、到省会、到直辖市、到首都、到国外的路。只是,在这个世上,他绝对算个例外。更多的人,是有着这样的梦想,却走不出县城,比如,他的同学周琪源。

  说到逃离,自然想到最近挺火的那句话,河南某中学教师顾少强在辞职信中写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一句简单的话,道出多少人的心声。我说,最真实最动人的,总是最不经意的。有时候,情怀就是一时勇气的支撑,一时冲动的激情,比如,说走就走的旅行,再比如,一见钟情的爱恋。

  可回到现实的世界里,多少人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叹“钱包那么小,哪也去不了”。此时此刻,我也在内心深处问自己,若换作我是阿乙,或是顾少强,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然,一切不可假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其实,禁锢自己的,有时候未必是钱,未必是物质,而是自己的思想,是内心里的桎梏和枷锁。

  我算是实实在在逃离了县城的那群人中的一个。至少,从我考上大学,在省城求学开始,在我心里就明白,如果不出意外,我不会再回来。

  四年的大学时光,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思想、触觉,去感知外面的世界。带着浓浓的“乡土”味,用害怕、羞涩、惶恐的目光,去打量、偷瞄周遭的一切。甚至都不敢正视,这城市里的,形形色色的,不属于自己的。

  若我也算个文学青年的话,我应该具备文学青年的所有特质。其实我也说不清,文学青年有怎样的特质,我只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挺矛盾。

  一方面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甚至有点小自恋,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很长时间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又是那么的脆弱,害怕每一次的退稿,害怕每一次请教遭受的白眼,幼小的自尊心,仿佛时刻都将受到伤害。

  不过有一点,或许现在都缺少的,就是那时,仍然把写作当作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一件跟吃饭、洗澡、睡觉一样的事情,每天坚持写,什么都能写。而且每天都充满希望和幻想,入作协、出书、进文学圈,一切都像是朝圣。

  我想我是运气好的,至少比阿乙的运气好了不少。我的第一步逃离完成得异常的顺利,或许应该感谢网络这个平台,机缘巧合,2007年,我出版了人生第一本书,散文集《又是一季花开时》,那一年,我20岁。

  随后,是加入省作协,开始结识一些省内的作家,有些还是小时候读着他们作品长大的。于是我又开始感到局促不安,就像一不小心,瞬间站在了曾天天在山脚仰望的山顶。当然,那是我自己的感觉,也许对于他们而言,根本就不当我存在。

  在这种不安中,我始终带着县城青年的拘束、谨慎,穿行在这个城市里,混迹在文学圈的边缘,偶尔的饭局,看着满桌都比自己出名的前辈,自卑中带着从县城逃离的庆幸,仿佛,我早已是个局中人,其实,却仍站在局外。

  大学毕业时,我知道,人生真正的去留,是从此刻决定的。太多的人,从县城出来读书,又在这一刻回到了县城,从此一生不再离开。

  我像高考时一样,报考了上海复旦的研究生,那时候,上海始终是我的一个梦。可是,我失败了,不能说没有努力过,可命运的指针似乎总是偏转。留在省城,是我逃离县城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好,我报考现在的单位。

  又是幸运的,我成了一名人民打工者,更幸运的是,我留在了省直机关,没有分配到更低的市、县,甚至乡镇。也许从这一刻,我算是真正意义上,离开了县城,我甚至可以想象,在这里安家、结婚、生子,那我就该算个省城人了。

  在工作后的这些年里,我已经快忘记自己文学青年的身份,亦或者,我本来就从没成为过真正意义上文学青年。尽管我依然每天跟文字打交道,却充斥着太多的讲话稿、汇报稿、宣传稿、调研稿,丝毫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也就在这些年里,我很多在大城市读书的同学回到了县城,都说在外工作很累,回家安心。也在很多的夜晚,我回到县城,跟一堆同学在夜宵摊喝酒、吹牛,我觉得他们的生活真惬意啊,我开始羡慕他们的县城生活。

  我甚至可以猜测,他们一定并不是如嘴上说的那么羡慕我。试想,有几个已婚、生子、有车、有房的人会羡慕一个单身、漂泊的我?哪怕,他们居于小城,而我,美其名曰在省城,在省会,在大城市。

  从那时起,我第一次有了逃离的想法,却不是,逃离县城,而是,逃离城市。从县城出来,是需要勇气的,但从城市回去,需要更大的勇气。踟蹰了许久,我也没有行动的理由,我丢不下,这城市里,一切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

  县城走出来的人,确实跟城市里长大的人,有着根子上的区别。

  行走在省城的每一个角落,尽管现在的自己,有时候也自我感觉算是人模狗样的,却总会在某一个小巷里,面对市井小民低头。因为你知道,人家才算是原住民,人家一遇拆迁或许就是千万富翁,至少,也能混个几套房。而我,还欠着银行几十万贷款,还需要用几十年时间,去偿还。

  在很多时候,我都承认自己是个乡下人,这城市里很多都让我感到不适应。

  我也曾在这座城市里所谓最好的酒店吃饭,却似乎却怎么也吃不饱,不如路边小店实在;我也曾在灯光迷离的会所里唱歌,却那么的不真实与虚幻,不如洗澡间的吟唱;我也曾在大学的报告厅做过演讲,却那么诚惶诚恐,不如做学生聆听的自在;我也曾在电视节目上当过嘉宾,却那么羞涩丑陋,不如做个观众指点的随意。

  有时候,那些虚幻的现实物质,也欺骗了自己,让我误以为,我真的已经逃离了县城,真正属于了这座城市,就像户口簿、身份证上的标注地,早已改为南昌了一样。

  可每每当我在深夜里,安静中凝视着马路,看路上行人、车辆渐渐稀少,楼房灯光点点熄灭,我又恢复了文学青年的样子,那一刻,我知道,从县城逃离的,并非县城本身,也不是物质上的贫穷,身份的低微。而是,一种寻求思想更自由,世界更广阔的本能。这种本能,从未消失过,不随着金钱和地位的增长而改变。

  如此说来,在省城的我,依旧没有得到任何自由和广阔。我甚至和阿乙在瑞昌县城一样,早早看透了自己的宿命,按部就班,步步推进的生活。我似乎,仍生活在一座县城,一座比我出生的地方崇义,更大的县城。

  我父亲有个网名,叫做“林中人”。我记得我在很多地方,对这个网名做过解读,当然,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不知道父亲要表达的本意,究竟是什么。

  他出生在县里某个大型林场,爷爷就在那个林场工作。父亲从林场出来,同在林业系统参加工作,然后一步步走出来,到县委、到县政府、到某机关。在我看来,每一个都生活在林中,从一个林子里走出来,又走向另一个林子里去。

  这里的林子,是不是像我们说的某一个圈子,文艺圈、文学圈、摄影圈、美术圈……门类繁多,鱼龙混杂。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会生在哪一个圈子里,然后,又将钻到哪一个圈子里去。

  甚至我在读到很多作家简历的时候,发现他们大多有类似的经历,乡村的记忆,然后是县城,然后走出县城,走向城市。他们一次次逃离,一次次跳跃,完成了思想的升华,世界的延伸,同时,也是名气和地位的提升。

  在城市,我们依旧逃离不了县城的印记,在我生活的省城里,有着这样那样的老乡群、同乡会,它们无一不把你引向那个你所熟悉的县城。就像你一旦选择了一种职业,就固定了一个标签,在作家面前,我是公务员,在官场,我是作家。

  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这时就异常矛盾,就像我典型双子座的性格。也在这一刻,我愈加看不清自己,越来越不确定,我究竟是否逃离过,崇义这个县城。

  在南昌,我是崇义人,在崇义,我是南昌人。没有谁告诉我,我究竟属于哪里,或者说,在哪里,我才会有思想的自由。

  正如王琛说的,时代风向已变,文学改变命运的机会已微乎其微。

  其实我想说,又何止是文学。我们曾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知识改变命运,可谁来证明知识的存在感。我也曾不止一次的天真以为,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

  可是当时光的车轮一点点向前推动,我站在一个人生不长不短的路口,有人说,是人生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我也说不清,但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命运,与县城有关。你生在的县城,决定了你眼界、思想、认识的高度。

  “县城”,像一张网,像一个牢笼,像一口水井,亦或者像一面旗帜,以人脉、以地域、以文化、以交际、以标签、以身份等各种形式,把你禁锢,把你封锁,把你摧毁,成为制约你自由的桎梏,让你逃不脱。

  这回因为养我的脚伤,回到崇义县城一月有余,开始恋上这种生活,没有烟酒,没有霓虹,夜晚很安静,音乐很动听的生活。坐在年少熟悉的窗口,这一刻我有种幻觉,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找不到,省城有什么美好,县城有什么不好。

  更可怕的是,时间一长,我们渐渐习惯,慢慢麻木,甚至,开始享受,“县城”带给我们的一切,脆弱的心,感觉早已折腾不起。

  人,始终都将留在,逃不离的“县城”。即使我,离开了崇义,也会站在南昌,面向上海,面向首都,面向更大、更自由的世界和思想,无力地轻叹。

  曾经,我也曾,逃离过。

  2015年4月21日

  于崇义 县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