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们缺乏对乡土社会和百姓历史的深入了解和研究

  现代人,包括我们的领导干部和学者、文化人最忽略、最缺乏的是对乡土社会和百姓历史的深入了解和研究。这是供我们吃、供我们穿,我们赖以生存的乡土。

  陈东有:二十多年来,梁教授以一个学者的身份,孜孜不倦地深入乡村,面向基层和广大老百姓,做实地考察和研究工作,为的是了解江西,理解江西,同时思考江西。洪生兄,你身为一个大学教授,你怎么会想到要去“行走江西”?

  梁洪生:我是走了25年完成江西全部县市的考察,但不是一开始就有明确计划,而是由不同时期对学术、对社会认识的变化逐渐推动和形成的。这个过程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1982年到1990年,我毕业留校在江西师大历史系做地方史研究和教学,专业所致,有些关注就自然形成了,而且在不经意间参与了管理部门的一些工作。譬如在1984年,江西省委宣传部一共组织了十批高校教师作专题调研,我这个组分在宜春地区调查当时农村的“万元户”,于是一口气跑了五个县,用了二十多天时间,最后形成了一万多字的调查报告,还获了奖。另外从1985年开始,江西师大历史系开办了一个文博专科班,毕业了6届学员,通过他们,我们建立了与各市县文博队伍的密切联系并加强了对基层社会的了解。

  第二个阶段是1990年到1996年。1990年秋我去厦门大学中国经济 史博士点做访问学者,这一年使我的史学理念、治学方法和途径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深知中国传统史学最忽略、最缺乏对乡土社会和百姓历史的深入了解和研究,尤其是做近600年来历史研究的人根本不能脱离乡土。像家谱、神庙、祠堂这些乡土社会最重要的生活内容,都需要深入考察和研究。1992年底开始,我去清代以来江西四大商镇之一的吴城镇考察,晚清之前那可是个不得了的热闹地方。好几年我都在吴城过春节过元宵,要看游神和出龙灯,当地很多居民和乡镇干部都成了我的朋友。还有一个地方就是乐安县流坑村,从1993年开始我和其他学者一起去考察,每年都去,就住在村民家,直到1997年出版集体之作《千古一村——流坑历史文化的考察》。这一镇、一村,都是我重新学习历史和社会的重要课堂。

  第三个阶段是1996年之后,我专门调查江西的家谱,用三年时间走了70多个县,到2002年出版《江西公藏谱牒目录提要》。这不仅是我对江西家谱资料做的一次摸底和研究,还对我的学术养成,对江西民众的理解都有相当的意义。

  第四个阶段是2000年以后直到现在。大致说就是近十多年来我先后参加了江西省历史文化名镇名村的考察评审、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评定和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成果检测等三个专家组的工作,使我对江西各地的考察进入了快车道时期,加速进行。而且更重要是:这几个专家组都由多学科的专家学者组成,见多识广,各自贡献不同的学科知识,有讨论,有撞击,对不同地区和类型的乡土文化资源价值看得更深入更全面。譬如省文化厅1997年曾组成专家组进流坑村做全面考察和资料摸排,在历史学、考古学、文物鉴定之外第一次引进了建筑学专家。这些人进去之后才发现,原来鉴定为明代建筑的,实际上主要建成于清初,但是的确带有比较多的明代建筑风格,这就使流坑村的民居建筑具有明清转型时期“标准器”的意义,这在江西乃至全国都是罕见的,只有发现这样的实例和意义,才可能把流坑“千古一村”的地位和价值真正坐实。

  这三个专家组工作从2002年起逐渐铺开,主要由省住建厅和文化厅主持和组织,经过十多年高频度的考察,专家们通过体验和讨论,对百姓生活的内涵把握和理解,对江西乡土文化资源的深厚和多样化的理解,对各自的学术视野打开和水准的提高,都大有好处。我就身受其益,深感“读书”“行路”一个不能少。

  陈东有:江西大量的文化遗址、文化遗案,还有大量的文化思考吸引着梁教授走向乡土,走向田野。更重要的还是他对民间的关怀,对百姓的挂念,对民生的关心,使他数十年一直在乡村从事田野调查。这一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讲是了不起的,但也是他的本分,是他的天职。

  二、我们在和大自然与文物贩子赛跑

  江西现有15万多个村庄,每年都会消失一些,近十年中国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

  陈东有:中国的国情在民间,中国问题的原因和解决办法也在民间。走向乡土,走向田野,也就是走向社会,走向了中国文化的深层。你刚才举了很多例子,清晰地勾勒出你20多年来行走江西的脉络和路线。那么,你对江西的乡土文化资源基本情况认知如何?

  梁洪生:首先,江西的乡土文化资源非常丰厚。到2012年,江西省一共评选和公布了84个省级历史文化名镇名村,其中有21个评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名村,在全国位列第五。不仅说明江西省历史文化名镇名村的资源丰厚,为国内同仁所认可,还说明江西做的这项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值得彰扬。

  而与之相应的是,乡土文化资源也在不断地被破坏。江西省到现在为止,有15万多个村庄,然而每年都会消失一些。你们注意一下,今年6月8日央视《朝闻天下》有报道,近十年中国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乡下跑,看到除了老百姓自己的拆旧建新外,成规模的建设性破坏也随处可见。

  因此我们一是和时间竞争,很多民居已经好几百年了,今天不保护的话过几年就倒了。二是我们身后可能就跟着文物贩子,有时白天到一个村,第二天那里的东西就被偷掉了。有些就是本村的不肖子孙,偷盗身边的文化遗产。

  另外,前些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一些文博工作者不大关心乡村里的文化资源,讲起秦砖汉瓦来一身是劲,出了门就漠然得很,到了桥边,不晓得看桥墩和桥碑;进了村子,不懂得是明代还是清代的房子。你要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们会说自己是只管文物的。那文物是什么?很多的不就是老百姓用过的和留下来的东西吗?这个弱点,也使得一些乡土文化资源没有得到及时的关注和保护。

  陈东有:这里我想借你这句话引伸一下,这就是所谓浮躁之风,谈起工作理论和时尚口号概念来头头是道,到了基层就漠然得很。

  梁洪生:但到2007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开始后,一个革命性的变化出现了,就是国家文物局明确把乡村的民居、祠堂,古井、桥梁等都纳入文物普查的范围。这几年搞下来,各地博物馆的馆长们都成了乡土文化资源考察的专家,这是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