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昌和赣州,算得上是江西两座最重要的城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因为最重要,南昌、赣州被战乱蹂躏的次数也最多。
元末群雄逐鹿 ,鄱阳湖硝烟从未间断。明清易代之际,南昌惨遭屠城,几乎成了人间地狱,东湖“蓬蒿十里,白昼多鬼哭。”(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赣州也惨遭屠城:城陷之日,无分土著、商贾,“皆屠之。”“其骨肉交道路,几与城齐,犬狺狺然走啮人骨。”(曾灿《赠邑人杨君序》)
从南昌到赣州,中间有一个过渡的去处:宁都。
一
“赣东之邑,宁为大,幅员之广,财赋之繁,衣冠文物之盛,甲于诸邑。”(乾隆刊《宁都县志》)
这是讲宁都繁盛。
“豫章(江西)居江湖之僻,虔(赣州)僻于豫章,梅川(宁都)又僻于虔。”(李腾蛟《半庐文稿》)
这是讲宁都偏僻。
既繁盛又偏僻,符合逃避战乱的基本需求:能满足日常生活起码条件,又不太为人瞩目。何况宁都城边,还有金精十八峰。峰峰奇特,相互沟通,景色壮观,迤逦绵延数十里。
翠微峰是金峰十八峰中的一座。孤峰突兀,四面刀劈斧削百十余丈。仅西南方向山脚到绝顶有一条裂坼可以攀援。勉强可供攀援处,处处见梯蹬交错、绝险丛生。到得山顶,虽然面积不是太大,却地势平阔,灌木丛生。如果结庐而居,二三百人生存没有问题。
上苍悲悯,为易堂九子创造了一个神奇的避乱空间。
二
所谓“易堂九子”,指明清交变之际宁都名流魏际瑞、魏禧、魏礼、李腾蛟、邱维屏、曾灿、彭任等七人,加上南昌避难来此的彭士望、林时益,共九人,他们在翠微峰上筑易堂讲学,是由“禧为之领袖”的一个士人群体。
在明朝时,他们几乎都“无官于朝,无禄于国。”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得到明朝的什么好处,不欠朝廷什么。
但是,他们却非要扶老携幼,到这座山冈上挑水种菜,躬耕自食;他们却非要攀岩钻窟,到这座山冈上讲学造土,火尽薪传。他们断然拒绝清廷高官厚禄的诱惑,非要到这座山冈上切劘读书,以为非常之寄;他们渺视异族的“薙发令”,头饰、服装、仪式、生活方式等均承以明朝规制;他们不理森严的文字狱,文章中拒用“大清”、“清朝”字样,纪年也只用明朝或南明年号,致使山冈上六十年烟火不绝,二三百号人俨然还生活在大明王朝。
翠微峰,因之成为清代中国政治版图上的一处孤岛,在山河沦陷后的多半个世纪,易堂九子象灯塔,象火炬,照亮了沉沉夜空,照亮了无数人的精神家园。
无怪乎当时的著名学者方以智登临翠微峰,与九子相处二个多月后,临别时依依不舍,留下了八个字的赞叹:“易堂真气,天下罕二。”
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典故,用在明朝末年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那时历史舞台正中央上的两大主角李自成和朱由检,杀得天昏地暗、演得如醉如痴。突然,没有文字、没有书籍、穿着树皮鞋子、人口不足汉人三百分之一的满洲人从大幕后面冲向前台,冷冷地看着李自成将朱由检逼得上了吊。正当李农夫洋洋得意地准备做春秋大梦时,又从斜刺里狠狠地踹了这个屁股还未坐热的新皇帝一脚,让他猝不及防,仓皇出逃,惨死在湖北与江西两省交界的九宫山另外一个农夫的锄头下。
野蛮先是将文明打晕过去,然后趴在文明身上,汲取养料,将自己变得文明起来。
象是上苍有意识的安排,两千多年时间里,有多少个蛮族遵循顺时针的次序进入中原汉地。先是西北方向的匈奴和突厥,再是北方的鲜卑和蒙古,这一回,轮到了东北方向的满洲人。一百多万人的满族,有九十多万争先恐后“从龙入关”,迫不及待地奔赴那处处奇山秀水、五谷丰登的辽阔腹地。他们不知道,几乎连根拔起的整个民族,象一片飓风中的树叶,在胜利的呐喊与狂喜中,掉进了汉文化的茫茫大海。
他们同样没有走出任何一个其他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被强大的汉文化彻底改造乃至脱胎换骨命运的圆周率。
因为,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明终究会战胜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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