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陌生酒店的洗手台前看到一种瓷砖的花色,我的心立即被牵动了一下:五彩斑斓的底色上,颗颗灰白色的鹅卵石饱满地凸起。浅淡的灯光将洗手池里汩汩流水的光影投射其上,让人恍然有种归田园居的错觉。令我吃惊的是,这些精美的图案竟和童年时奶奶家的陈设非常相似。不同的是,奶奶家并没有铺设瓷砖,而是悬挂了一块如此花色的门帘。
寒冷的冬日,吃过晚饭,大家就说笑着走进了奶奶的卧室——那是她家最大的一间房间。大伯将一只旧搪瓷脸盘搁在沙发前面,生起了旺旺的一盆炭火。大人们坐在沙发上,笼着袖子拉着家常,时不时瞥一眼正在播出的《新闻联播》,又随意给一个新话题开了头。孩子们绕着几件有限的家具追逐嬉闹,玩得累了就喘着气跌坐在小凳上,摸过一副卷边的扑克牌琢磨怎么才能将几张牌上的数字凑到24。那块门帘就挂在通往阳台的木门背后,用于阻隔寒冷的空气进入室内。五彩斑斓的底色上,是凸起的鹅卵石和潺潺流水。偶尔火苗一动,搪瓷盆底的红双喜图案便闪现出来,门帘也微微地扬起,荡漾出好看的波纹。重复连绵不断头的花样,似乎永远不会穷尽。而那样的生活是在何时戛然而止的呢?我怔忡地愣在洗手台前,盯着那块瓷砖,仿佛想找到一切问题的前因。
成年后有了自己的住所,善良的丈夫、顽皮的女儿,一切都很如意。我却往往在睡梦中回到从前的房间:逼仄的老式住宅,客厅里有一台笨重的收录机,时常播放智力竞猜一类的广播节目。我的单人床正对着一栋工厂的职工宿舍,夜里当我有朦胧睡意时,下晚班的工人恰好刚刚回家,拧亮一盏高瓦数的白炽灯,大力翻炒着加了肉片的菜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随风四散的香气让我睡得无比踏实。靠窗的写字台前,我粘贴过许多明星的画片和数学公式,有的早已剥落,有的还残留了一块胶印,在鹅黄的窗棂上。桌上放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压着我造作的艺术照和当年的课程表。玻璃的右上角破损了一小块,那是因为有一次家里停电,我将烛台放在那儿,时间太久后玻璃炸裂了。所有的细节都触手可及,可如今我回到旧居时看到的只有簇新的铝合金门窗、高大方正的电脑桌、覆盖着皮革的转椅沙发。父母在几年前按照他们对小康生活的规划重新装修了这间房屋,对于眼前的一切,我是个陌生人。我生长的一切痕迹和秘密被全部掩盖,华丽的墙纸下,我的回忆从此无处安放。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每个人都有一种怀乡的情怀,而无论故乡在哪里,最终必然落实在一杆刚洗净的衣服、一盘新切开的西瓜、一柱袅袅升起的香烟、一串轻轻鸣响的风铃之上。生活的点滴堆砌出了故乡的具象,也成就了我们今天的每一点好恶。回溯过去,那些令我们珍视的东西往往无迹可寻:《七龙珠》的漫画被妈妈捐给了山区,和笔友的信件被妈妈塞到了床底。第一次养的月季只剩下一只花盆缩在墙角,收到的贺年卡早不记得挤进了哪个抽屉。老房子一天天在悄然改变,就像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总有一天让我们愕然,继而惆怅地离去。思乡的歌曲挂在嘴边,我们却再也没法让歌咏变得具体。而没有了土地的乡间,没有了蓝天的城郭,没有了溪流的原野,又怎么能让“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呢?
查看评论(0)网友评论
发 表 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