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善饮酒,但少许喝一点也不会出现皮肤红肿、昏厥倒地的惨状。这往往让我在酒桌边处境尴尬:我不馋酒喝,更没有豪饮的海量。可是面对执意要给我杯中斟满酒液的主人,我又没有足够的坚决能够板起脸来拒绝。于是,开席大家共同举杯,一杯落肚;敬领导敬同事你我他互敬,酒过三巡,无论白酒、红酒或是啤酒,再好的佳酿也失却了它本来的风味。恰到好处的日照时间、妙不可言的深度发酵、煞费苦心的多年窖藏,此刻在一声声“干杯”后,只余辛辣和苦涩挂在唇齿间。
这样的酒席不是为了鉴赏食物的美味,更像是一个战场。桌边众人都有着一副辘辘饥肠,但他们互相点头微笑,不急于举箸,而在飞快地心算着开了这瓶酒后自己将会分得几两。初次见面的人们对着陌生的面孔道着“久仰”,脑中强记着此人的姓名职务,推测着他可能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多大影响。谈天气、叙年庚、排资历、拉关系,客套话翻不出新花样。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竟至难辨东西南北方向。满桌珍馐从热气腾腾到油面结霜,无论怎么争奇斗艳也无人欣赏。圆席时一仰脖,想扒拉两口米饭,腹中早已没有容量。打出一个酒嗝,肚内倒海翻江。抹抹脑门上的汗珠,细细回想今晚自己的一言一行,免不了为几处疏漏暗暗紧张。一脚高一脚低地摸进家门,迎面遇上爱人的冷脸,一通数落让心情更加惆怅。趴在马桶边沿,一只手将食指探入喉咙深处,另一只手按下冲水的按键让水声激荡。呕吐的秽物随水流漩涡消失,似乎也想不起今晚把酒言欢的对象。洗把脸走回客厅,桌上已有一杯热茶飘香。叹口气,默默地看孩子已入梦乡。
这样的场合有时几近荒唐,每个人日常的性格通通不见,各种演技轮番登场:女性为了不沾酒杯,理由从“喝酒过敏”到“正在生理期”再到“想要备孕”,推却得面红耳赤,却难免贻笑大方;小伙子不胜酒力,逞强连灌几杯后,脸红脖粗、手舞足蹈,叫人先是发笑,继而心下恻然,不忍褒奖;老成者先是谦称自己酒量平平,然后暗自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对方微醺时他突然杀出,接连干了几杯将对方放倒。这心机深重让人不寒而栗,不敢说他这一仗打得漂亮。透明的酒杯在水晶灯下幻化出冶艳的光芒,明明售价不菲,但人人都想尽招数让自己少喝,对方多喝,真可谓奇事一桩。男士的皮带扣松了又松,女士脸上的妆容早已花得不像样。奉承、谄媚和着谎言、骗局,在酒杯的碰撞声中滋长。有人在勾肩搭背,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拍着胸脯吹牛,有人伏在桌沿呕吐抽泣。服务员镇定地又执壶添了一轮酒,她们早已见惯这光怪陆离众生相。
因此我怕了饭局,深知饭局的奥秘不在于“饭”而在于“酒”:上桌前大家推推搡搡排定座次,主宾、副宾、主陪、副陪切不可混淆;百度来的祝酒词反复默诵,以免临时背错让大家呆立半晌;美味林立于前却不能忙于饕餮,应该随时关注酒桌边的形势,想想尚未和哪位座中人把酒杯碰响。说是吃饭,可往往不能饱腹;心力交瘁,主宾似交战双方。笨口拙舌,被讥为不懂调动气氛;诚惶诚恐,还得看对方是否赏光。网传有外国高管不愿来中国工作,原因无他,就是畏惧如此的喝酒方式。放眼看去,机场书店里一排排的《饭局揭秘》、《教你怎么在饭局中脱颖而出》、《最佳祝酒词》等等热销书籍,让一位位读者手不释卷汲取“营养”。可见这样喝酒不仅困扰外国人,也让大多数中国人感到苦恼。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喝酒。还记得有一次开席时,一位中年男子掀起衬衣下摆,向在座诸位展示他腹部的长长刀疤:“我上周才做的手术,但今天一定要把各位陪好!”言毕先自饮一杯,继而劝酒不止。那情景让我觉得惨烈,不知其他人作何感想。《负暄琐话》中,张中行常与一位住在阜成门白塔寺西的朋友饮酒,三四两老白干,就着一角钱花生仁,两人对坐谈书。而今这样自在的喝酒是遍寻不着了,一片喧闹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且先满饮杯中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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