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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秋天,我的走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爹,做了县看守所的犯人。
我的家族与另一个家族世代不和,每隔三两年,就会因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冲突,比如双方涉事人员之间的恶毒对骂,甚至是操家伙械斗。1990年,两家又发生了冲突,对方的两兄弟,因为什么事与我蛮狠的五叔叔发生了争吵,他们乘我五叔叔不备,一起包抄偷袭了五叔叔,用棍棒揍得不轻。我五叔叔一世英名,首次战败。回到家后,无比悲愤的他,纠集了我的整个家族的成年男丁,在夜里用棍的用棍,持刀的持刀,杀向了仅隔条巷子的仇家。两个家族的几十号人,把巷子弄得鸡飞狗跳。两边都有人受了伤。
在这样的家族械斗中,我的胆小怕事的爹,是一根稻草也不敢捏在手里的,顶多是远远跟着,在外围凑个人数,连吆喝也是不会有的。可当警察同志开始介入,找人一个个问话的时候,爹以为自己无辜,想到有一丘田没有放水,扛着锄头去了田里。当家族里的人把爹从地里带到警察同志面前,严肃的警察同志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耐心。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可能还有请求警察宽宥的意思,爹不合时宜地露出了他显得无辜的、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警察同志以为自己受到了轻慢,一气之下解开了腰间的手铐,把想哭都来不及的爹铐住双手塞进了警车。警车在乡村的路上笛声大作,号若奔丧。路两旁的庄稼都战战兢兢地伏下了身子。
28天之后,爹从县城看守所归来。我远远地看到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的脸变得苍白,可能是在看守所晒不到太阳的缘故。他的发型,原本是三七分,变成了具有明显牢狱特征的平头。他走在故乡黄昏的巷子里,步子更加虚弱无助。他走到了家门口,扑进了年逾六十的祖母的怀抱。
爹这个受尽了委屈的老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5
我爹有个外号叫老二蠢子,意思是爹排行第二,且是个愚蠢的东西。把爹叫做老二蠢子,那是大伯的专利。大伯读了些书,自视高明,当然看不起倒霉的爹。更多人称爹为“二师傅”,说的是爹不仅排行老二,还是个师傅。爹是个篾匠,带过一些徒弟,自然是师傅了。但这个二师傅,并没有尊称的意思,完全是戏谑的揶揄的称谓。在我的故乡——江西吉水赣江以西地区,“二”其实就是傻的意思。爹还有个外号,叫做锡耳朵,是拜我娘所赐。
1978年夏天,正是农忙双抢时候。当时还是大集体,没有单干,生产队分工给爹和娘,要他们一个上午把一丘田的稻子割完。爹的手脚慢,有些迟钝,拖了娘的后腿。眼看着别人家都快割完回家躲凉,他们的稻子,还有大半。娘嫁给爹十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内心的怨气,已经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何况暑天炎热,心情更是火躁。在田地里,娘对爹骂骂咧咧,语言粗鄙毒辣,爹的沉默,让娘起了杀性。她冲动之下,拿了镰刀,用力一拉,爹的左耳朵,就生生的耷拉了下来,只一点皮连着。
血顿时濡湿了爹的前胸。爹带着那只已经暂时离岗的耳朵回到了家里。他因为害怕和悲愤一路恓惶的骂声产生了广告效果,那只离位的耳朵成了故乡那个枯燥无味的夏天一件绝妙的展品。
医生不错的医术让爹的耳朵复了位。可他因此赢得了一个“锡耳朵”的外号,锡耳朵,顾名思义,是说他的耳朵像锡一样容易融化,没根性。娘谋杀亲夫的丑闻发生之后,村里人似乎并没有怎么责备娘,而是把舆论压力全给了爹。人们经常在生产队派工时候,在一起议论爹的耳朵。他们说,连自己的老婆都罩不住的人,简直就根本没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长着锡一样的耳朵的人,是一个头上戴勺(方言,意为蒙受羞辱)的人。人们说到锡耳朵这一指代名词,总是露出鄙夷的表情,或者发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6
我爹就是这样的倒霉蛋,可怜虫,窝囊废。这样的人,喝冷水都会塞牙,走夜路不多也会碰到鬼,一根稻草也会让他摔交,鸟随便在空中拉泡屎,都可能砸在他头上。
邻村算命的瞎子刘算了我爹的八字,说我爹命里夫妻易失和,一生劳劳碌碌的艰苦经营, 却依然两手空空,内藏不祥之兆,有意外灾厄或被连累损失之虞。倒是子孙多吉,晚运财禄有余。
7
我有这样的爹,想想是件多么尴尬的事!看着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捂着滴血的耳朵的样子,我恨不得顺着墙角偷偷溜走,或者找个地缝钻下去。爹偷了邻村的柴火,被人指认出来,他战战兢兢的样子,让我也跟着抬不起头来。瓠子叔怎就照样吆三喝四,放起屁来依然通天响?
因为做了爹的崽,我从小就饱尝了,这世间的炎凉,这人与人间的丑。没有人看得起我。我的叔叔们夸我的堂哥的长脖子长得好看,因为堂哥有个能挣钱的爹。我没有后台,他们贬损我同样长的脖子就跟鹅颈一样难看。我的祖母也没有喜欢过我,当我考上师范,她轻描淡写得对别人说:想不到他竟然也考上啦。同村的大人捉弄我,会用脚趾夹我的小鸡鸡,差不多要拔了下来才肯罢手。他们还没来由地把我揪得青一块紫一块,原因也就是我没有一个让他们尊重的爹。他们还当我的面,称呼我是“锡耳朵的崽”,好像他们的儿子,都是铜墙铁壁生下来的怪胎。
不能像爹一样活着!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信念。我可不能让我以后的孩子,受别人轻慢。我不能让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欺辱我。我从小就喜欢刀枪剑戟,幻想着像武侠一样仗剑出行,像孙悟空一样用金箍棒扫尽天下的妖魔鬼怪,包括那些欺负爹的人。看了电影《少林寺》,我经常在晚自习后,一个人偷偷练扫堂腿。
我还是个睚疵必报、以牙还牙的人。隔壁的高子禾根因为放水与爹在半夜发生了冲突,把爹揍得嘴啃泥,我偷偷在他家的墙上,写下“禾根狗操的”之类的字眼。和我同桌的孔三根对我喊“锡耳朵”,我拔出他胸前的圆珠笔,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差一点将他刺死。同班的刘德根也当我的面骂我“锡耳朵”,他个子大,我打不过他,就偷偷溜到他家的厨房窗户地下,捡起一块砖头砸烂了他家的饭锅。可以说,我是全村最坏的孩子。
我不喜欢我的故乡。我讨厌所有给我爹受过辱的人。我恨这个给我爹取外号叫“锡耳朵”的地方。我经常坐在赣江边,看来来往往的船只,渴望其中的一艘,会带我远离这个地方,浪迹天涯,从此不知所终。
8
可我不能离开。我是带着使命的人。我不能不管我的爹。如果我不管爹,这个可怜的人的一生,会因彻底失败而绝望。上天让我做了爹的儿子,我想其实是给他劳碌奔波却两手空空的一生做补偿的。
我的姐妹们都懂得心疼自己的爹,知道爹的日子太苦。我敢保证,她们是我们全村最乖最勤劳的女孩。我姐姐出嫁那日,哭着跪在我的面前,说,老弟,要为爹争气。几年后,我的妹妹出嫁当天,也哭着跪在我面前,说,哥,爹这一生就靠你了。——是的,她们离开了家门,真的只有我,能够把这个可怜人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小时候我拼命读书,早熟的我早就知道,只有读书能够改变像爹一样的命运,改变作为农民的身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用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照亮我书中的前程。我考上了师范,毕业后成了拿公家薪水的小学老师,后来我做了机关的公务员。
从一参加工作开始,我就帮衬着爹。我用我可怜的薪水供我弟弟读书,偿还爹做的房子的债务,为爹购买稻田里的农药化肥,爹娘生病了买药挂点滴,农忙时买家里饭桌上的鱼和肉……我多么渴望我的薪水能像故乡水田里的蚂蝗一样,撕成几份最后都能完整地长出来。
为了多挣钱,我尝试着寻找不同的营生。每到暑期,我贩卖过小批量的煤炭,西瓜……我还开始了写作。我喜欢从报刊上找到征文比赛的启事,然后把自己的作品按地址投寄出去。我得过几次小奖,奖金几十到一百不等。有一次,我的一组诗歌得了一个一等奖,我赚了五百块钱的奖金——那几乎是我两个月的薪水。这些钱,都会变作我接济爹娘的重要资金。
我帮衬着爹。在我当老师第二年的冬天,我买了布,让镇上手艺好的裁缝,给爹做了一件当时流行的中山装,有风纪扣,领子衬了白里子,胸前垫了布的那种。那是我送给爹的新年礼物。那也是不是这辈子爹收到的最为珍贵的礼品?
大年初一,爹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到处走动,样子不像是那个受人揶揄的可怜的农民,倒仿佛是貌似庄重的业已退休的乡政府干部。爹一高兴就笑了,五十岁的人了,笑起来依然像个傻孩子——爹难道忘了他受过的屈辱和厄运?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天真无邪一尘不染?
——爹终于收获了瞎子刘所说的所谓的财禄有余的晚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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