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爹出生于1943年。爹至今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一些事。他经常说起,在走日本那年,他两岁,他的爹用箩筐担着他向我们附近的叫九龙十八坑的山上跑。半路歇脚,两岁的爹偷偷爬出来,躲到一个土堆后面,等着祖父发现不见了爹,吓得死劲唤爹的名字,他才咯咯咯地笑着从土堆后面走出,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得意。

  故事里的爹似乎并不遥远,而现在,那个恶作剧的孩子,已经是个满头白发、接近古稀之年的老人。

  多少委屈,多少怨恨,多少内心的毒素,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逝。多少心底的风暴皆以平息。娘也再不是当年的怨妇,谋杀亲夫的凶手,而是变得慈眉善目,与爹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有一次,我分明看见,娘用手轻轻拈起爹头上的蜘蛛丝,鱼尾纹交织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慈悲。这一对苦命的冤家,分别由当年的公社社员、四个幼儿的父母,我们纷纷试着逃离的爹娘,变成了由十多个家人构成的家庭的最高建筑,成了全家福里孩子们蜂拥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

  爹已经与故乡握手言和。当年故乡对他的伤害,他似乎业已忘记。他本来就是一个全无心肝的人。我怀疑他从来就没有恨过。有一次他甚至兴致勃勃地说起,他被关的28天里,那些号子里的犯人都因他年纪大没有让他难堪。其中某天牢里的“大角色”怂恿他,要他与另一个年轻的疑犯比试身手,有点给大家找点乐子的意思。丝毫不懂武术的他,不负众望,情急之下竟然用一个背摔把对方摔倒,赢得了囚室一片欢腾。——爹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感觉他有点得意,好像他的被关押并没有受辱,反倒是收获了荣光。直到他看到我渐渐黑下来的脸色,他才噤了声。

  何况,现在的故乡,已经远不是当年的故乡了。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和打工潮的涌动,一千多口人居的村庄,已经只剩下不多的老人和孩子,只剩下不到两百来人居住。田地到处荒芜,垃圾遍地飞舞,礼仪删繁就简,伦理渐渐失范。这样的村庄,已经不再可能发生倾轧、欺凌的事件,不再有野蛮的生命力和生殖力。剩下来的人们相依为命,情同手足,在荒凉的大地上共同抵御黑暗和寒冷。

  ——我的故乡,江西吉水县赣江边那个名叫下陇洲的村子,那个让我爱恨交织的村庄,正和我的爹娘一起老去。

  10

  爹在故乡呆久了,就有出来走动的意思。比如会去我在东莞打工的弟弟那儿住上个把月,去我在县城陪儿女读书的姐妹们那里住上三五天。也会来省城我的家,呆上几天。

  前两天他说他今天来。我在火车站等他。他乘坐的火车有了一刻钟的晚点,却使我对他的担心呈几何倍数地增长。来一趟省城,他要前一天从老家坐班车到县城,然后在今天早上搭上八点从故乡火车站开出的,唯一的那辆和他一样老的省际列车。两百公里的路程,他在路上要花上四个小时。他是个农民,当然没有同伴,也没有相识,四个小时的沉默是否会让他难受?口渴了,他是否会从车厢里来来去去的售货车上,买瓶水喝?他会怎么称呼火车上的售货员?我记得他曾经到我在县城的单位找我,小心翼翼地称呼我的同事“同志”……

  列车抵达,我看到他。正是寒冬,他戴着鸭舌帽。他用扁担担着两个蛇皮袋。蛇皮袋有点沉,他的脚步有些重。他夸张地摆着两臂——他担着东西行走的样子,起落之间契合的完全是乡村的节奏,而与火车站出口的氛围远不相称。这使他在人群中显得突兀。看到他的时候,我有片刻的幻觉:火车站出口涌动的人群仿佛流水,而他,仿佛溺水者,正在奋力划水泅渡。

  他来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他的帽子有些脏,有一块拍不干净的污渍。他的耳朵被冻坏了,结了痂。他穿着一件看得过去的外套,是春节时我弟弟给他的礼物,但他敞开了拉链,露出了里面颜色花里胡哨的旧毛衣,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他的裤子依然是乡下裁缝的手艺。他还装模作样地穿着皮鞋。可皮鞋上全是泥巴。

  他看到我,用方言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根本不顾忌旁边旅客怪异的眼神。他来到我的面前。这个在故乡一言不发的人,此刻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人。他说蛇皮袋里装的是新鲜的萝卜,个大,味甜。他说萝卜下面是姜块,本县罗田乡的种,肉多。他说另一个袋子里是自己酿的酒。四叔家今年的酒没做好,酸了,可能是起坛子的时间早了,我们家的刚好。他还说本想把家里养的鸡也带一只来,不好带,就罢了,等过年回家再杀给我吃……

  他紧紧地跟着我,生怕一不留神我会不见了。

  11

  我带他去看亚洲最大的喷泉,看原本横流的水变成冲天的水柱。我看到他脸上惊讶和开心的表情。我带他看城市的高楼,他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个老掉了牙的笑话来表示他的惊叹。他说“看得帽子都要掉下来”。省城的夜景流光溢彩灯火通明,理所当然地被他尽收眼底。我还带他坐在英雄纪念塔下面晒太阳,为他讲解每座雕塑的意义。他似懂非懂,却点头称是。我请人把他的脏皮鞋擦干净,一路上,他都盯着自己的脚看。怕他一个人在家寂寞,我带他到我的办公室,并挑了一本名叫《太阳从东方升起》的长篇小说给他读。小说是故乡的一名曾姓作家所写,内容也是故乡二次革命战争时期的事,其中的方言土语水流村名,都为我所熟知,我想他会因为亲切看得下去。爹看起来颇有兴趣,可几天之后,我发现他的折页处依然在三十多页,我知道了,他根本不喜欢看书,而他装得兴致盎然是因为他不想让我失望。我偶尔问起他是否知道“三个代表”?他说知道,就是毛主席,邓小平和江泽民。我听了肚子都笑痛了。

  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在医生面前他语无伦次地说起自己的病史(他先后患过钩端螺旋体病、慢性肾炎、颈椎病等等,有过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其荒腔走板几乎让人难以听懂。当他获得自己得了一种小病(肠内息肉)时他依然有如临大敌的紧张。他反复给我说到癌症这个词,甚至有想把他的一点可怜的钱的存折密码告诉我的意思。我哄着他,安慰着他,仿佛他不是我爹,而是一个比我晚辈分的孩子。小病的治疗过程极其简单,他仿佛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撤掉点滴瓶时他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又一次从生死关中侥幸通过。——我的爹,他实在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个身高在一米七以上、活过六十多年的老男人,胆子就像针眼一样小。他害怕。

  几天后我们离开了医院。爹走在前面。他走起路来的样子有失一个老年人的庄重,摆臂过于夸张,脚步显得恓惶,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过红绿灯的时候,他更是局促急迫,好像是生怕停在斑马线前的车辆会突然发动,将他撞倒。我在背后叫他他也充耳不闻。

  我在后面叫着他。我要他慢一点。他的背塌下去了,我很不满,我要他挺起胸来!他挺起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塌了下去。我干脆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他像是又得到了提醒,把胸膛挺得像在参加军训。他的脸上,似乎有了片刻的安然。

  12

  我把水温挑到正好,打开浴霸,让他在里面洗澡,去去几天来在医院的晦气。他在卫生间里摆弄了很久,似乎依然没有能明白其中的原理。我叫着他,得到他的允许之后推开门,看到他只穿着短裤,在莲蓬头的开关面前踌躇。我帮他打开了开关,索性用手给他搓起了灰。我感到爹虽然年事已高依然还有胸肌,表面虚弱可肌肉感觉还有几分结实。——这可能是作为农民唯一的本钱。

  然后我看到他身上的疤痕,在时光中见证过世界对他的伤害的疤痕。它们与正常的皮肤颜色不同,形状各异。它们中的哪些,是来自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遭受的鞭笞?哪些是故乡他人对这个老实人的戕害?还有哪些,是在其他事故中遭遇的损伤?水颇热,可我的手指触到它们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事件深处的寒冷。

  ——这是我第一次,给爹洗澡。其实我很早就想给他洗次澡。这次终于呆住了机会。爹不好意思。爹左右躲闪。可能是我挠到他的痒处了,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使我们看起来不像是父子,而是两个正在做游戏的孩子。他的笑声,依然是如此地天真无邪。这个老孩子呀!满卫生间里都是水雾,我看不清爹的表情。

  13

  爹回到了故乡。他睡过的床铺还没有撤下。我躺下来,把身体埋进了其中。我用鼻子深深地闻着被褥里爹温存的气息。我有了片刻的眩晕。

  爹是故乡的大曾家的老二,是人们眼里的傻子,娘年轻时眼里的窝囊废,是庄稼地里的慢性子,是天生的胆小鬼,是命运不济的倒霉蛋,是没有任何嗜好的一等好人,是每年农闲时分跨过赣江去水东讨生活的乡村篾匠,是算命人眼中的薄命人,是城里人眼中的小丑,是笨拙的乡下人……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爹,是我生命的缔造者。生命的道路幽深狭窄,是他领引着我来到这个世上。

  他给予了我血型、相貌,先天的品性,姓氏和宗族,也许还包括了遗传病史。他用他的得失荣辱向命运给我预支了经验和警告。他提前赴了汤蹈了火,在自己命运的周围插上了标记,提醒我不准靠近。最后,他所有的遭遇都兑现为我命运中的坦途,他所有的孱弱都转化成了善行,做了给我的精神遗产。他是我最近的祖先,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的神灵。此刻,他睡过的被褥,自然就成了我的精神教堂。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信徒。

  睡在爹睡过的床上,我仿佛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