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牙疼前往医院就诊,医生利落地为我补好了一颗龋齿,语重心长地警示我日后甜食一定要少吃,带有粘性的食物也要尽量少吃,免得一不当心就把补牙的材料给黏了下来。我捂着麻木的腮帮子,一边道谢一边懊恼地望向窗外,附近居民区晾晒衣物的竹篙上已长出了一排排香肠和板鸭,在阳光下舒展着金黄的身体,勾起人开始计算和过年之间相差的距离。每年最令人激动的佳节就要来到,我却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大快朵颐,这让我心中难免有些酸涩。
忍不住在心里排列出,在被医生禁止的范围之内,最令我难以割舍的食物。每到冬天,最令我向往的无疑是一碗热腾腾的汤圆,尤其是过年时外婆亲手做的一碗宁波风味的汤圆。小时候,每逢过年前夕,我和表哥总会想方设法说服父母,让我们留宿在外婆家。可以一起玩闹倒还是其次,主要还是想看外婆包汤圆、煮汤圆,再趁热吃上一碗刚出锅的汤圆。外婆出身浙江大户人家,制作汤圆有着别人所不及的讲究:糯米选的是细长的当年新米,石磨是从老家带来的小石磨,和芝麻馅的一定要是上好的猪板油。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帮外婆磨磨了,整整浸泡了一夜的糯米饱满圆润,我们看准磨盘上那个圆圆的孔洞,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加一勺米,再加一勺水,雪白的米浆便在磨盘的旋转中汩汩地流向其下的白布口袋里。好奇心顿起,我们纷纷吵闹着要自己试试推磨,外婆笑着嗔怪我们捣乱,却还是解下围裙掸了掸身上的粉尘,眯着眼站在一旁看我们如何操作。刚接过的手柄上还余着外婆的体温,我们推动手柄的动作却远没有外婆那般轻松自如。看起来小小的一方石磨,竟也需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能让它顺利地转动起来,继续流淌出米浆。不过才推了几圈,我们都一一败下阵来,嘟囔着重新把石磨还给了外婆。外婆笑着念叨我们平时要多吃饭,过年才能多长力气,石磨早已在她的手中灵活地飞转起来。
糯米浆再在竹匾上晾晒几日后,逐渐变成了一块块湿润的糯米粉。外婆趁个晴日,拿出一口黑黝黝的大锅炒制芝麻。饱满的果粒不断撞击着锅沿,发出细碎的欢快响声。香味可以逗引着在楼下玩耍的我们赶紧奔上楼,争抢着讨要一勺热乎乎的炒芝麻。炒好的芝麻、绵密的白糖、肥腴的猪板油,如何配比外婆讲不出什么准确道理,每次信手拈来却总能恰到好处。大大黑黑的一团,虽不好看,我们却都知道这将变成无上美味的精髓。
离过年越来越近,我们都有些焦急地盼望客人登门拜访。因为外婆的汤圆是大年初二阖家团圆宴上的重头戏,平时想要提前品尝到,只有期待客人光临了。客人若是提前说好了来访的时间,外婆会提前一个小时的工夫开始包汤圆。有时看我们围在桌边嚷着要帮忙,也喊我们洗净手后坐下来。她给每人分发几块新揪下来的湿糯米粉,嘱咐我们在手心摊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形,在中间放上一粒黑芝麻球,小心地自顶端收口,再用手掌轻轻揉搓就可以做成一颗汤圆了。这单调的重复总是让我们没做成几颗就失去了耐心,或是胡乱把汤圆拉成条,或是恶作剧般地给汤圆捏出几个角,做成想象中的小猫小狗。这时外婆总是用浓重的浙江口音笑骂我们这些“小猢狲”,强调汤圆汤圆,一定要搓得圆圆的,全家人才能团团圆圆呢!
客人如约而至,外婆的汤圆已妥妥地立在案板上。外婆一边招呼客人,一边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一碗雪白剔透的汤圆就被盛了出来,里面卧着几个鸡蛋,汤面上漂浮着细密的桂花,这是外婆家待客的最高礼遇。我们几个孩子也忙着从外婆的铁皮糖罐里抓出几把瓜子、花生和糖果,殷勤地劝客人多吃点。非得招得客人连连夸奖我们礼貌懂事,我们才满意地跑回外婆身边,等她赞许地对我们点点头,递给我们一碗心心念念的汤圆作为奖励。呵气成冰的三九天里,我们用双手捧着一只只青花玲珑碗,刚出锅的温度足以让我们的手掌变得微红,却没有一个人舍得将它放下。头顶并不明亮的灯光投射在碗身错落的白色小点上,和汤面上的荡漾的光点辉映出璀璨的光芒。糯米清澈的香气和着桂花的甜馨气息一道袅袅上升,让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密密的白气。我们几个头碰着头吹凉着汤,迫不及待地啜吸着。只需在甘润肥美的表皮上咬下一个小口,油润甜蜜的内馅立刻喷薄而出,填满了口腔里的每一个缝隙,也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若是有忽然来访的客人,外婆也总能不慌不忙地现做一碗汤圆端上来,礼数一点也错不了。我曾经悄悄跟去厨房看,这时外婆捏皮、加馅、添汤入锅一气呵成,手势上下翻飞,煞是好看。有时汤圆馅已用完,糯米粉还有些许剩余。外婆就会用这些材料为我们做出许多花样:或是用手搓出许多无馅的小圆子,加入米酒、打入蛋花,可以做成一碗甜香四溢的米酒汤圆;这种无馅糯米圆子,加入青菜丝、笋丝和腊肉丝,就成了一盅鲜美的汤羹;揉搓成扁圆形,下锅油炸,就能做成灿黄酥脆的油饼;捏扁拉长,再在表面沾满炒熟的芝麻后入锅蒸熟,便成了一道弹糯柔滑的浙江甜品“擂麻筋团”。普普通通的糯米粉,湿润后冰凉粘腻,放在外婆的手心却沉甸甸的有分量。无论煎煮炒炸,它总用最大的韧性极力伸展。从不喧宾夺主,只用厚实的承托,默默地成就一道道美食。
念及此,我不由得愈加感慨。医生见我长久地愣怔在窗前,关切地询问我原因。待听得竟是因为不敢再吃汤圆而难过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少吃并不是完全不能吃,只是吃的时候要注意些而已。不吃汤圆还叫过年吗?”我心中的阴霾顿时涤清,连声道谢后快步走出门口,登上了许久没有乘坐的开往外婆家方向的汽车。
查看评论(0)网友评论
发 表 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