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家乡,我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我的爷爷是山西襄垣人,因为参加革命,在解放初期被组织安排到南昌这家百废待兴的军工厂,成为了新中国第一批飞行员,后来从家乡娶回了我奶奶。我的外婆是浙江绍兴人,大宅子里的地主小姐,因为受到进步思潮的影响,一心想要脱离落后的家庭,正好南昌的军工厂招工,便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然后在这里遇到了同乡,我的外公。他们是这里的第一代拓荒者,整个世界都是新的,他们在这里扎下根来,生儿育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耕耘。待到我父母互生情愫的时候,他俩已经是自小在这里长大,家乡对于他俩来说,只是去过几次,有着几位生分亲戚的地方。而我的各种履历上虽然填写着“山西襄垣”的祖籍,但事实上,我竟说不出这个地名具体的地理位置。我没有去过父辈的家乡,我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就生活在这里。

  贾樟柯电影《二十四城记》里的成发集团,代号叫做420厂,生产飞机的发动机。而我生活的地方,代号叫做320厂,也叫过洪都机械厂、南昌飞机制造公司、洪都航空工业集团等等名字。这部电影里的第一个镜头,是上班时间,无数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朝厂门口涌去。这个场景何其熟悉,从小到大我不知看过多少遍,上下班的时间,衣着一致的工人们有秩序地骑着自行车,朝一个方向行进。要横穿那时的马路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车流密集,几乎没有空隙,又没有交通灯的调度。自行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相似的表情,认真、专注、满怀憧憬。要在其中找出我的父母亲绝非易事,因为在高度同质化的群体中,作为个人是极为渺小的。

  我读的是本地的南昌大学。在我刚上大学时,一位同寝室的外地同学问我南昌几个地点在哪里,怎么去,我张口结舌回答不来。她疑惑地问,你不是南昌人吗,怎么都说不上来?我想不是身处其中的人永远无法了解,我从幼儿园开始,小学、初中、高中的教育都在工厂的子弟学校完成,这里甚至有一所大学(工学院)。灯光球场、公园、滑冰场、游泳池、百货大楼、医院,这里一应俱全,自成一体,仿佛可以不与城市发生联系。有很多人数十年没有走出过这里,有人要去市中心时会告诉同事邻居“到南昌去”,好像这里不属于南昌。我第一次独自去市里是初三时去市二中参加全市化学竞赛,手里攥着五角钱去挤1路电车,纸币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潮湿。第一次瞒着父母和同学去市里,是在高考前几周,学习委员悄悄传了一张纸条给我:“下午我们去广场玩,你来吗?”生平第一次向班主任撒谎说肚子痛,下午不去学校复习了,然后骑上单车和同学会合,在暴雨倾盆的八一广场纪念碑前合影留念。回程的路上几分高兴几分后怕,更多的是自豪。

  洪都大院的生活,像贾樟柯眼中的成发集团一样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半,悬挂在家属区各条街道的扩音喇叭会准时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把睡梦中的人们叫醒。离上班时间还差五分钟时,广播里会传来播音员激昂的声音,提醒职工加快速度,不要迟到。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然后由几声嘹亮的集结号,宣告一天的开始。每到夏天,厂里会给职工发放冷饮票,这些凭证除了购买冷饮,在某些店铺甚至可以当作通用货币购买一些商品。厂里自己也做冷饮,还特地请了外地师傅来研制配方,至今我们仍津津乐道当年味道独特的米酒味冰袋。

  (二)

  关于电影《二十四城记》,贾樟柯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越老的工人越在维护这个体制,绝不是他对这个体制没有反省,没有批判,而是他很难背叛他过去青春的选择。”洪都曾经是南昌的骄傲,是新中国第一架飞机升起的地方。这里的在职职工有两万多人,加上离退休职工和家属,足有五六万人,其规模不亚于一座小镇。父母辈的人曾为在这里工作感到深深的自豪,那时洪都摩托的广告上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最黄金的广告时段,一时间广告词脍炙人口。身处其中的人们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一代代重复着生活轨迹,按部就班地活着。还记得初中时我最喜欢的谭老师在上课时开玩笑说:“洪都就是乡下。”我马上委屈得含着泪水和他争论,深感受到了侮辱。而当国企普遍开始不景气,街坊邻居都在为下岗而人心惶惶时,我们年轻的心突然对这里产生了质疑。要不要像父母辈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来不迟到早退以厂为家最后却在盛年时闲坐家中?我们开始互相鼓励:“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只能进厂。”我还记得高三时学习委员是这样激励我的:“你如果考不上大学只能去洪都中学门口卖圆珠笔。”我反诘道:“那你呢?”他一笑,说:“我要是考不上就去洪都中学门口卖苹果好了。”这样的对话被我视为约定,同时也达成了一种逃离这里的默契。

  十年后的同学聚会,很多当初对呆在这里一刻也不耐烦的同学,最后还是进了厂,子承父业成为了一名工人,和同事结婚,生育下一代,然后汇入蓝色工作衣的大潮中,渐渐面目模糊。我看《二十四城记》,表现最好的公车大姐侯丽君;站在鼓风机前秀发飞扬的年轻女工;两个搂着肩膀的男工人,一个悄悄地拨弄另一个的脸让他在镜头前笑;吕丽萍话剧腔地讲述怎样在工厂迁徙的过程中走失了一个孩子;陈冲绞着双手,默然看着电视里重播的《小花》。这些场景都似曾相识,类似的故事每个洪都人都能说出一箩筐。

  我终于没有进厂,有了完全不同于父辈的工作和生活模式,但当和别的同龄人相处时,我却深深意识到了我和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的巨大差异。洪都人有着很鲜明的特质:耿直、爽朗、单纯、团结,安于现状,有一些自负,同时也有一些自卑。这些特质往往能让我们在人群里凭直觉找到并不相识的洪都人。在外地时,如果碰到了南昌人,只不过是笑笑,如果碰到了洪都人,才算是真正碰到了同乡。我开始尝试不带偏颇地正视这里:在晚归朋友要送我时主动说我家住得很远,不麻烦了,因为听过太多表示路途遥远的惊讶;在春夜小巷口的泡桐树下,静静地站立,深深体味这里的平和宁静。

  现在的这里几经改革,恢复了一些元气,在不久后也会像电影中的420厂一样,被搬迁到很远的地方,把地皮留给蓬勃的房地产业。去新加坡多年的老同学回来了,我们去市中心聚会,四处游逛,说着得体的话,但总感觉缺少些什么。夜幕降临时,我们一起回到洪都。新修的街心公园中央耸立着千篇一律的雕像,亮着耀眼的灯光。晚饭后的老人带着安详的笑容,坐在长椅上聊天,或是围着广场转圈步行锻炼。孩子们嬉笑打闹着,不停从身边跑过,发出稚气的笑声。从这里望去,这条街曾经是上学的必经之路,那条巷曾经住着我们的班主任,往前走再拐个弯有过去我们最喜欢的蛋糕店……

  “总算到家了。”她轻轻地说。

  我拉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