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然对乘坐电梯感到微微的恐惧。

　　阶梯式的电梯，一层层地生发出来，在双足之前匀速绵延，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试探着踏上一级，身体一个趔趄，随即便跟随那恒定的速度上升或下降。再做一个动作都是多余，只需安静地站立，眼看着终点越来越清晰，再默数着节奏迈出一大步。待重新稳稳立于地面，才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货厢式的电梯，金属色的大门总是紧闭着，发出幽冷的光。在按键上选好上下楼键，红色的倒数数字总是变化得比期待的要慢。终于等到大门开启，许多陌生的面孔迫不及待地涌出，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浪潮，拍打着我的双肩远去。闪身进入方正的箱体，前后左右已挤到了极限。素不相识的一群人有了共同的目标，不约而同地屏息静气，将身体的各个关节和携带的东西巧妙地镶嵌进周围的空隙中。上方的一角持续地吹出凉风，但好像丝毫没有减少箱体里的温度。模仿着花果香的化学香水味混合着热腾腾的汗味以及各种食物的味道，交杂成一种独特的混沌气味。时间的相对论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不过短短数十秒的时间，但在每位乘客心中都漫长得让人心生不耐烦。

　　不论男女老幼，也不论高矮胖瘦，只需总重量能够在理论上安全运行的范围之内，一根粗大的钢索便将金属箱体悬吊起。上或者下，走或者停，它貌似驯服地听命于人，但当低沉的隆隆声在它工作时响起，有谁能不在心里感到一丝对未知的害怕？它不停地往返于幽暗深邃的垂直隧道里，一站又一站叠加累积，这是科学上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人们百无聊赖地盯着轿厢里不断闪动的楼层数字，或是装裱在玻璃镜框里精美的楼盘广告，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穿梭过数十米的高度。大门再次开启，出去一些人，再进来一些人，几乎不会有人留意这次惯常的经历。却没有人想到，自己曾把全身心毫无保留地托付给这部机器，给了它当下难得的信任之情。

　　它总是非常忙碌，一旦停歇下来不免让人心生狐疑。深夜回家，黑乎乎的底楼只有电梯的显示屏还亮着灯。两部电梯，一部停在一楼，一部停在最中间的那一层，仿佛随时在准备响应召唤。按下按键，舱门无声息地开启，里面的小空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但不知为何总让人有些微微不安。许多曾经看过的与电梯有关的故事一齐涌上心头，忽然明白，在冷清的密闭空间里，唯有想象力会无穷无尽地蔓延开来。途径的每一层都可能遇到门的开合，每一次门的开合都可能带来不同的邂逅，每一次不经意的邂逅都能短暂改变空间内的格局，甚至开启一段人生的奇遇。电影《无间道》的结局，在一场扑朔迷离的电梯枪战过后，舱门打开，到底谁是正、谁是邪，由此可以衍生出许多个版本。电影《盗梦空间》中的电梯，古老陈旧，但却完美地连接起每一层梦境。过去难忘的情景，可以通过电梯重返；地球的另一端，可以通过电梯抵达。电梯在这些作品里，隐约有了一些宿命的意味。更让人对这常见的交通工具，多了几分敬畏。

　　观光电梯则是普通货厢式电梯的另一种形态。四面的空间都变作了透明，周遭的景致尽收眼底，人也渺小得几近可以被忽略。尤其是在极尽繁华的大商场里，从庞杂有序的停车场里升起，琳琅满目的衣衫、香气四溢的食物、推陈出新的电影、紧张刺激的游艺……一层层次第在眼前闪现，真让人目不暇接，微微晕眩。及至回程时，万千斑斓可望不可即，迅疾下降，直至重返黑暗。这时我往往会有些恍然若失，若是往大里说去，这一趟电梯旅程，倒像是把整个人生先排演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