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祖父终于在1970年代末把全家带到了安全地带。然后他迅速走向了衰老。经过了文革前后长达十数年的忍气吞声,他晚年的脾气变本加厉。他骂他的也已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丝毫不顾及他们做了大人的脸面,有时甚至到了在饭桌上摔碗的程度。他动不动就对祖母吹胡子瞪眼睛,经常提了锅灶瓢盆一个人单过,把自己搞得满脸锅灰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才肯罢休。他的意识里似乎总有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对手,他想打败他,而他根本看不见对手到底在哪里。他的焦躁和暴烈即由此而来。

  但祖父疼我。他面对我时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他难得的慈爱。他把亲戚来看他时带来的饼干、糖果一股脑儿地给我吃。他让我陪他睡觉,他身上的那种乡村老人才有的烟火气息让我至今依稀可闻。我挨了父母的揍,他闻讯后会急急赶来,大声斥骂我的父母,然后满巷子寻找天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我——他在巷子里回荡的唤喊声充满了焦虑和牵挂。他还给我讲《三国》:“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持蛇矛,立马于桥上,厉声大喝:‘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欲知孔明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个平常的夜晚在祖父拿腔拿调的声音中陡然变得充满悬念,意味深长。黑夜之中,听着祖父的鼾声,我睁大着眼睛,对遥远的历史,充满了向往。他还教我背诵《希世贤文》,指望我从中学会些做人的道理。他教我练习拳脚,希望我能藉此强身健体。他中风后给我做示范动作时几欲摔倒的样子让我至今想起就忍不住要笑出泪来。

  可我小时候是一个简直无恶不作的孩子。我打架,偷窃,装神弄鬼,刁钻狠毒。我曾经把一个与我打架的同学胸前的圆珠笔拔出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太阳穴。我还对一个长辈破口大骂,咬牙切齿地扬言要杀了她。我曾经把父母仅有的十块钱偷来全部买了糖果,父亲发现后把我吊起在楼梯上用牛绳将我抽得半死。我还经常在晚上躲在黑暗处吓我的伯母大婶们,有几次把她们吓得魂飞魄散,呼吸不匀。我干了坏事会经常整夜整夜地不回家,邻居家的猪圈就是我最好的避难所。我还有点好逸恶劳的德性,为了逃避劳动我会躲在自己家的楼上。我像只过冬的老鼠在楼板上的稻草堆里蓄满了可以吃的东西。一旦“有难”,我就会偷偷溜到楼上,心满意足地过着自认为丰衣足食的日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讨厌我。我的班主任经常让我跪在华主席的像前。我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我的数学老师会打开抽屉告诉我他的办公室里不会放钱。全校老师把我当作反面教材对同学们进行说教。我整天不落屋父母从来不会找我。有一次我的父亲盛怒之下伤心欲绝地说生了我这样的儿子不如绝种。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一名不良少年?我的故乡是一个资源短缺、弱肉强食的地方。由祖父祖母衍生的家族这时候已经膨胀成了几十口人。我的父母天性懦弱,成天受村子和家族的人揶揄,甚至欺负。由于从小见多了亲人之间的倾扎和故乡人性之中的恶,我内心与生俱来的温度逐渐散失。我变得好斗,叛逆,歹毒,没心没肺和薄情寡义。

  只有祖父疼我。——我不知道祖父对我的是出于人性中共有的舔犊之情,因为我是他的长孙,是他百年之后要端着他的祖先牌位护送他上山的人;还是祖父从我身上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好斗叛逆的我正是他少年时代的翻版?或许,不管我多么顽劣,可依然是我的整个家族历经种种磨难后看到的一个希望?

  可我对祖父对我的好并不领情。

  为了能经常吃到亲友们买来探望生病的祖父的食品,我竟希望祖父永远病下去。

  因为怨恨他没有及时喊醒我看村里后半夜放的电影,我暴跳如雷,号啕大哭,破口大骂。我竟然骂他“封建”!我记得他当时有点尴尬,可他并没有发作,反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中了风的那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口齿不清,亲友们围在他的床前,我不仅没有表示应有的难过,反而在听到他把刚进门的大姑父的名字“茂香”喊成“茂德”时,我忍不住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他快要死的时候,我竟然在他还没有咽气的空隙,快步跑到村里的晒场,向正等在那里的人发布关于祖父的消息。我对他们眉飞色舞地说,快了快了。我说最多半小时,祖父就会死。他现在吸进去的气比呼出来的少。我还煞有介事地打了个比方,我说,比如他现在呼出来的是六口气,吸进去的就只有五口了。等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差不多就死了。

  ……

  至今想起来,我是多么的少不更事啊!

  四

  祖父死于1982年农历七月初五。那一天他理了个发。刚才他还和比他年轻得多的理发师谈笑风生,说古道今,可随着理发师收拾好工具离开家门,祖父突然就不行了。他的发须平整洁净,而他的身子软得就像一滩烂泥,即使在场的我、堂哥和四叔三人奋力把他架起,也是无法站立。他瞳孔里的光像水波一样急速散去。当他一躺在床上就迅速陷入了临死前的昏迷。一个时辰之后他呼出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浊气。他死了,死前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净身,更衣、入殓……祖父脱下了他平日的那身十分老旧的黑粗布衣衫,头戴礼帽,身穿一身崭新黑亮的对襟寿衣,样子就像是一名有头有脸的旧式乡绅,正陷入赴会前的闭目养神。他的与身份不合的装扮多少让不懂事的我觉得有几分滑稽。而他的表情安详沉静,满是皱纹的脸上既没有终于脱离苦海的欣喜,也没有被迫与亲人永别的悲伤和无奈,更没有一生壮志未酬的不甘。这个脾气暴烈不肯服输的男人,临死前终于露出了他难得的好脾气——他向死神悉数投降,双手握在胸前束手就擒。他死的时候69岁。

  时光荏苒。今年我36岁了。我没有如家人所担心的那样,成为一个盗贼、罪犯或者泼皮。正好相反,我成了一个好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懂得敬畏的人,一个内心充满暖意的人。我重情义,讲义气,喜欢广交朋友,颇有些祖父遗风。而忆起童年,我是何等的羞愧、懊恼难当!我知道,是祖父对我的疼爱重新点燃了我内心的温度。——他当年种在我心里的那棵叫爱的种子,至今已经成材,摇荡着温暖日光。可以这么说,祖父的疼爱,对我无意于拯救。

  我想念我的祖父了。我想他对我的好,想他身上乡村老汉特有的烟火气息。我有很多的问题想问祖父。我想问他为什么叫少年的我读《希世贤文》、练武术,他究竟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我至今成为了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是否已让他满意?如果当初我不是年少无知,他还有多少秘密会向我倾诉?会有多少道和术要向我传授?

  也许是受了祖父的影响,我也成了一个爱读《三国》的人。我以为,一部《三国》,既有张飞大闹坂桥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英勇,亦有吕布爱貂蝉式的英雄和美人之间令人唇齿生香的爱情;既有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倾扎争斗,也有英雄与英雄之间肝胆相照的生死友谊。国家与个人,阴谋与智慧,生与死恩与仇爱与恨,令人奇妙地整合在这一百二十回构成的奇书之中。它不仅关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甚至气象、医术、宗教等等也皆有涉猎。它不仅是中国古代三国时期群雄逐鹿的艺术再现,更有对中国历史规律的生动揭示。

  今天,当我捧读《三国演义》颇有体会的时候,我想面对面地与祖父交流彼此的阅读感受。我不知道祖父对《三国》中的哪个人最为喜欢,是张飞吗?祖父与张飞有太多的相似:他们一同生于草莽,一同身陷乱世之中,一样是屠户,还一样有一身好力气性子都急躁。当然也许是那个赤膊与马超格杀的许褚。祖父也喜欢舞刀弄枪,如此的与对手快意比试武功,定也是祖父最为向往的了。关云长、赵子龙义薄云天,一生重情义、讲义气的祖父把他们当作立世楷模也说不定。还有,祖父年轻时读《三国》,与他在饱受屈辱和鞭挞的知天命之年的赏读,心境上有哪些不同?一部《三国》,让他从中学会了什么?他的为人处事(他一生从未有负于人),与《三国》又有何关?

  我想祖孙二人在故乡的阳光下对谈《三国》,一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可是,祖父已经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

  至今祖父死去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我的故乡——江西吉水赣江边的一个叫下陇洲的村子,祖父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已经基本上消失殆尽:

  他曾经被叫了六十多年的名字已经鲜有人念起。

  他的后代已经住进了崭新的楼房里,他曾经居住过、点着煤油灯夜读《三国》的老屋已经颓圮。

  与他同辈至今活着的老人们也都差不多要忘记他,每每说起他来总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他的形象甚至在仍然活着的年近九十的祖母的记忆里也是支离破碎,每当我向祖母打听那些与祖父有关的陈年旧事,祖母总是嘟嘟囔囔,口齿不清,仿佛她的那座叫做记忆的园子已经荒芜一片。

  经过时间的改头换面,我的兄弟们已经没有一个人长得像他,当然也没有一个有着像他一样的坏脾气。

  即使是在我——曾经得到过他最多的疼爱的他的长孙的记忆里,他的模样也已经有了几分模糊。我不记得他在世时是否爱饮酒,疲乏的时候是否会抽上两口烟,他高兴的时候是一副什么样子,悲伤的时候又是怎样。

  他的遗像(根据他在世时唯一的照片所绘)就摆在我老家房子里的香案上——他头戴礼帽,目光阴郁锐利,仿佛是传说中兵败受缚的义军首领。每次过年回老家,我都要盯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眼前总是一阵恍惚:这个人是否真的活过?他曾经有过怎样的爱好和趣味?他还有多少事情不为我所知?

  ——时间无情,当我们回首,它的怀抱中,总是飘荡着亡灵的身影。人世如废墟荒凉,当我们置身其中喊上一声,远方传来的,只是空荡荡的回声!

  《三国演义》卷首那首《临江仙》让人百感交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