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两位老人的非正常死亡,在乡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三五成群,暗地里谈论此事,都流露出惊恐之色,隐隐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安。人们知道,在过去,死是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死者应该体面地享受亲人的告别,在亲人的目送中缓缓瞑目,得到这个世界给予的与其一生功过是非相对应的回应。死者打量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眼神应该是平静的,安详的。可是这两位老人,远没有得到如此体面的送别。他们绝非孤寡之人。他们其实儿女双全。可他们怎么落到如此地步?
河清大婶有一个幸福的家。在那个家里,他被称为母亲、祖母、外祖母和太婆婆。他的女儿早已嫁人并且生儿育女。她的儿子水根是个好木匠。她的儿子儿媳夫妻感情甚笃。她的孙子也已娶妻生子。他的孙媳妇生得可是眉清目秀,与他的孙子一起称得上是郎才女貌。按理来说,河清大婶,算得上是个有福之人!
可是除了河清大婶一人,她的所有家人都离开了村庄,奔向了城市。他的儿子水根去南方的城里做了装修工。她的孙子早年跟着村里的打工仔进了台湾人开的模具厂,每月领着据说不菲的薪水。她的孙媳也是个打工仔,说着一口她听不太懂的湖南话,是她的孙子在南方城市打工时结识的湖南妹子。她的儿媳本来可以留在家里照顾年迈之年的河清大婶。可是,她的曾孙子出生了。她的孙媳说,要让儿子成为城里人。他们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们不允许孩子回到乡村,因为现在的乡下,人口稀少,资源短缺,连买斤肉都要上三里之外的镇上,村里的医生也都进了城,孩子有个头疼脑热也要上镇,以后到了入学年龄,村里连个全须全尾的小学都没有,他们怎么放得下心?
原本可以照顾她的儿媳只得去了城里,做了城里的曾孙子的保姆。这是他们一家的未来,自然需要百倍呵护。家被生生扯成了两半,她的儿孙们在千里之外的城里其乐融融,而她这一孤老婆子,只能一个人在乡下,凛然面对最后的时光,直到死神到来,她穿戴好精心准备的衣裳,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束手就擒。这可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刘武汉的家境比河清大婶的还要强。种田能手刘武汉不仅在田里收获一季一季的好庄稼,还在床头收获了一棵好苗。他的儿子刘细根,一个外表看起来土头土脑的年轻人,却是方圆数里数一数二的成功人士。他从早年的一名打工仔,至今已变成了杭州一家拥有上千工人的公司的大老板。每年他都坐着豪华轿车回家,比过去穿着锦罗绸缎坐着轿车出行的大地主还要威风。有这样的一个儿子,刘武汉要新疆的哈密瓜西藏的人参果,刘细根都会托人坐飞机空运而来。农民刘武汉就是要把自己打扮成过去电影里的地主模样,戴礼帽穿皮袄,天天锦衣玉食,刘细根都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
可刘武汉什么都不要。他既不愿去杭州住在儿子的别墅里养狗抱孙,也不愿像城里的退休老干部一样去游山玩水。他只愿意困守在自己的家乡。作为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他想守着自己的乡村记忆和情感终老。像世世代代的农民一样,他想把最后的时光,留给自己的故乡。
可问题出现了。他的儿子并不属于乡村,而是城市。他不可能陪着父亲在乡间度日。他无法陪着父亲终老,无法慰籍父亲的晚年。他唯一能做的是花钱请人在乡村做父亲的陪护,偶尔驱车从千里之外的杭州回来陪着父亲几天。他的父亲因为长期孤寂最后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懵懵懂懂走向田野失足跌落稻田而死,真是谁也无法阻止的结局。
四
青壮年大都去了城市。乡村因此不再完整了。那些身为父母的老人们有麻烦了。他们孤苦无依。他们生死难料。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无论留在已经荒芜不堪的乡村还是迁徙到陌生的与他们的习性格格不入的城市,都很容易让他们陷入极其尴尬的不安的境地。
与我的故乡河清大婶和刘武汉死守乡村不太一样,李启明决定要去城里看看了。他的乡村妻子患了子宫癌不久于人世。他想找到他的在城里打工的已经久无音信的儿子,和已经久未回家的女儿。他要带回来他们安全的消息,以让重病中的妻子放心。
李启明东弯西拐,乘着轮船登上了城市的码头。那是多少乡村青年男女的打工之路,也成了一个乡村父亲的寻亲之途。当他在码头边的街道站定,街道上人车喧嚣,提着一个老土的手提包的李启明一脸无措。他怎样才能从面前的迷宫般岔道众多的城市里,找到失踪已久的儿子的蛛丝马迹?
李启明跟着闻讯打车赶来接站的女儿,转弯抹角来到了女儿与不明身份的女子合租的房子里。街头的电线网凌乱不堪。女儿租来的房内到处悬挂着女人色彩斑斓的内衣。在这让他尴尬万分的欲望张扬的城市里,他要怎样才能安顿好自己的灵魂,从而让自己不管在怎样的非难中都安之若素?
他开始了在城里寻找儿子的艰难过程。他骑着自行车,跟随着一个行将退休的老警察东奔西跑。大海捞针般的寻找并没有让他气馁,而他的儿子李学勤曾在大学食堂里打过工的线索让他欣喜万分。他计划根据食堂师傅所说的儿子去了深圳的线索转而向深圳,继续寻找他的也许是因为生他的气故意藏起来的儿子。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李学勤早已在一次劫车事件中死于非命。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知书达礼的乡村教师,而他的儿子被城市改造了一个窃贼。
他的女儿李艳红是一名供城市消遣的三陪女,一个叫鹤哥的黑社会老大的情妇。叫鹤哥的黑老大,就是主宰过他的儿子李学勤命运、诱引李学勤走向末路的夺命阎罗。
李启明蒙在鼓里。他视表面谦恭热情的鹤哥为实诚的生意人,是可以给女儿带来幸福的女儿的男友。他为食堂师傅嘴里打听到的李学勤要考大学的话感到无比欣慰。他以为儿子李学勤去了深圳,像许多励志故事那样,干出一番事业,让他这个乡村的父亲刮目相看。
这世界的本来面目与李启明的判断和意愿背道而驰。城市让他的孩子一个死于非命,一个堕入欲望的深渊。现实如此残酷,悲剧已经发生。叫李启明的乡村教师成了这个悲剧的主角,原因只是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这是第六代导演王超电影作品《江城夏日》的故事。这一影片获得了第59届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奖。这一影片也因相对准确地反映当下现实的复杂性和对底层人物的悲悯被我的许多文人朋友所推崇。他们推荐给了我。
老实说这部片子并没有让我十分满意。比起同样表达当代现实诸如《盲井》《盲山》《榴莲飘飘》等中国电影,它多少显得做作,人物的刻画过于用力。在电影结构上,寻亲的主题却又不伦不类地加上了警察破案的线索,表面上是构成了复线的叙事模式,增加了电影的丰富性,可实际上使整个电影充满了粘合不够妥贴的裂缝。我愿意认为,这是一部多少有些装逼的电影。
然而这部电影的父亲形象深深打动了我。
在电脑屏幕上,我看着李启明推着自行车,与老警察一起走在寻找他儿子的路上。他的身体绷得很直,似乎意味着一个弱者在努力保持自己的尊严。他的儿子踪迹全无,然而他满怀期待。早已知道结局的观众无比揪心,因为这样的寻找是何等绝望的旅途。
李启明走在女儿李艳红工作的地方。他被进门鞠躬的迎宾小姐的气势弄得手足无措。当穿着低胸礼服的领班误以为他是消费者把他带入一个空无一人的包厢,电视上衣着暴露的舞女扭动的镜头让这个乡下人惊恐不已。这是他的女儿上班的地方,却是令他万分陌生而不安的场所。他怎么理解女儿的工作?他又如何看待女儿的爱情?他又怎么看待自己的新角色——作为一名三陪女的父亲?
我看着李启明不胜酒力,他在女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下车来,扑向夜晚的路边。他呕吐,身体倾斜得厉害。除了酒,还有什么让他难受?在这灯红酒绿的城市,在这欲海横流的时代现场,势单力薄的、乡里乡气的他如何能担当起对爱的拯救的使命?
我看着李启明隔着蚊帐与女儿交谈。与警察干杯。与他女儿的非正常男友鹤哥推搡着礼物。在武汉大学的食堂里努力捕捉他儿子的消息。……他一直没有表情。他看起来有几分怯弱,却又有几分乡下人的执拗。他是隐忍的,在这纷乱的世界面前,他似乎想努力保持镇定。作为一个来自乡村的长者,他遵循着老式的不合时宜的礼仪。一件普通的衬衫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几分僵硬,似乎暗喻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是我们常见到的乡村父亲形象。
这是在这个滚滚向前的时代无比尴尬无措的充满挫败感的父亲形象。
这个父亲的遭遇,在这个时代每天都在上演。悲剧无所不在。在乡村与城市的博弈中,乡村面临完全的溃败。传统的疆土在一点点地坍塌。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我们无父无母,我们两手空空,我们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去。
影片的最后,李启明的女儿李艳红回到了家乡。她的母亲离开了人世。未婚先孕的她生下了与受刑死去的黑老大鹤哥的孩子。听着产房里传出的那一声婴儿放肆的啼哭声,父亲李启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他是在为自己后继有人感到欣慰?如此精心安排充满寓意的结尾,是否是导演想告诉别人,这个纷乱的欲望的世界,最终会因为父亲(传统)的挽留和坚守,获得最后的拯救?所有有罪的灵魂,因为回到乡村获得了宽宥和安宁?
然而,是否一切新生都值得庆贺,不管那新生是如何的来路不明,如何的漏洞百出?
然而,当下破败不堪的缺乏元气和世袭可能的乡村,由这样一个孱弱的孤独的父亲守护的乡村,是否担得起这个世界最后的精神修复之所、灵魂的皈依之地这样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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