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和堂弟繁民在我家的炉火边对坐抽烟。我们两兄弟一年没见面了。他在广州给一家由本地人组成的装修游击队做漆工。繁民比我小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在我的鼓励下,堂弟有了对来年进行展望的兴致。他说希望新的一年他自己可以接到业务,尝尝做老板的滋味。正说到开心时,他爹我五叔叔进来,向堂弟要钱。五叔叔说,你的孩子放在家里,你不交钱我拿什么给他吃?生病了我用什么给他看病?五叔叔说,还有,我身体残废了,做不得事也就赚不到钱了,你要开始给我和你娘生活费了。五叔叔说到后来,表情凄凉。

  五叔叔刚过五十,应该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五叔叔身体原本强健,两三百斤的东西他背起就走,腰腿都不打颤儿。可是去年他得了喉癌,手术后总算保住了一条命,重农活却干不得了。他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伸手向儿子要钱,也确实是迫不得已。因为做手术破坏了声道,他的声音怪异,体重八十公斤的人,发出的却是类似于机械受到挤压时的声音。

  堂弟繁民开始辩解。他说他回来时没有接到钱,老板欠了他的钱呢。他手里实在是没有钱了。他说能不能宽限他几个月,他到时一接到钱就寄回家来。说到后来,他的语气近乎哀求了。

  五叔叔阴沉着脸,出了门。堂弟抱着头,坐在火炉边,许久不发一言。

  5

  从马路上传来的摩托引擎声不绝于耳。它不间断地击打着我的耳膜,让我无法忍受。我知道那是回家过年的打工仔忙于赶集或访友制造出来的声音,可我总疑心那是不祥的鸣叫。它太快了,仿佛闪电,让人不安和揪心。它太响了,原本沉静的乡村,因此像一头受伤咆哮的猛兽。

  听着摩托车响,我无由想起前些时候电视新闻里的那些被暴雪冰冻困在大大小小的火车站、高速路上的民工。

  我一个人走出了家门。我承认我的心情有点乱。我想让自己静一静。我踩着依然厚厚的积雪,沿着田埂来到了赣江河堤上。雪在我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依然洁净,我的鞋子一点也没弄脏。

  我站在河堤上,看着赣江。虽然是冬天,可河水一改往年冬季的瘦弱、安静,变得混浊汹涌,不可捉摸。据报道,因为连天大雪,雪水汇集,几天前,赣江通过了公历2008年的第一次洪峰。

  我回过头,看着依然裹着厚厚大雪的故乡。听不到摩托车嘟嘟嘟的响声,大雪覆盖下的故乡,安静,沉默,有着一种乡村一贯的逆来顺受和隐忍,甚至还有一点点哀伤。有几支炊烟升了起来,那么柔弱,却又是那么的不屈不饶和生生不息。

  在乡土中国的古代诗文中,雪从来都是吉祥圣洁的隐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燕上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农耕文明背景下被赋予了美好寓意的雪,却成了工业文明进程下让南国陷入灾难的罪魁祸首,电塔倒塌,飞机停飞,铁路无序,多少亡命天涯的人被迫滞留他乡。——我是该像古代文人那样依然赞美雪的圣洁,还是该怨恨它的无情?眼前的故乡,我是该比拟成一个在压迫下咬着牙关压抑着哭声的人,还是一个点着炊烟的烟斗向往着来年丰收的人?

  天地一片白茫茫。在雪面前,我这个长于修辞的人,突然失语。

  6

  厨房,卧室,门壁上、窗子上,香几台上,到处都布满了乌黑的灰尘。我用手一抹,灰尘就把我的手变成了一只黑手。我用稻草扎的帚子刷,灰尘就纷纷落下来围着我跳舞。有一些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有的甚至落到我的嘴里。我吐了好几口,可嘴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味道。我提着桶子用抹布抹。看着湿湿的门窗我以为我抹干净了,可过了一会儿抹过的地方又显露出一道道灰尘的痕迹。而水桶里立即变成了酱油一样的颜色。我不得不打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可家并没有变干净的意思。

  灰尘无所不在。那是一些永远不被人知道的乡村往事,一些尘封了的记忆,一些成为忌口的死亡,一些被遗弃的往昔,一些逐渐颠覆的伦理和逐渐简化荒废了的礼节?是远去了的曾经被津津乐道的龌龊和已经不值一提的荣光,撕肝裂肺或者压抑着的哭泣?抑或打工时代里村子里日日上演的生死离散,悲欢离合?……

  我突然发现,始终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妄图把乡村变成一座废墟。

  而每年除夕贴春联的民俗,是否包含了一种劝阻的态度,隐藏了一种让乡村从废墟中站起的力量?

  我手上的春联里的那些祝福的话语平俗而温暖。长寿、发财、如意、吉祥、春天,是故乡写在春联上的关键词。那也是乡土中国,千年的祈愿。

  今天是除夕。我开始忙起来。弟媳是湖南人,幼年丧父,她母亲后改嫁广东韶关,弟弟一家今年要在韶关岳母家过年,没有回家。贴春联的事儿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因灰尘变得黑黑的手掌立即又被春联染红了。

  而用春联装扮起来的故乡,仿佛是一个盛装的孩子,即煞有介事又喜气洋洋。

  雪慢慢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