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带爹娘去看了家附近的高楼大厦,看了据说是亚洲第一音乐喷泉的秋水广场。爹娘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嘴里会发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感叹声。

  今天是周末。我和妻商量带爹娘去城里转转。我们决定带爹娘去动物园。

  上了公交车,我挨着娘坐下,依然用一只手紧紧搂着娘,另一只手捏着一个以备娘晕车用的塑料袋。过了一会儿,娘推开了我。娘说她不晕。娘笑着,向着窗外看路两边的房子、商店、车辆和行人。

  先让妻领着在动物园门口等着。我偷偷去买票。我知道,爹娘如果晓得去动物园要花那么多钱,一定不肯去。前一天晚上,我就和妻说好了,她先领着爹娘在一旁等着,并且尽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要让他们看到我去买票的样子。

  动物园算是来对了。作为农民,爹娘对动物天生就有感情。我记得,我们家的一条狗走丢了,爹会好多天不痛快,我们家的猪病了,娘会像我们生了病那样难受。我不骗你,我亲眼看到过,有一次,娘喂的猪病了,娘坐在一条小凳上,哭了一个上午。

  爹娘在动物园里,看猩猩,看鱼,看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在动物的栅栏前驻足,叫着它们在我们老家专有的名称,挥舞着双手逗弄着它们,嘴里轻轻模仿着动物的声音。他们的样子,真像是两个孩子。

  动物勾起了他们的记忆。在关着老虎的笼子前,爹说,他曾经碰到过老虎呢。有一次夜里走山路,月光下一只老虎就在一条小河的对岸,真的是虎视眈眈地望着爹,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钻入灌木丛中。灌木丛里,呼呼的声响,就像有一千把刀过前!娘说,她十多岁在老家,看到过豺狼。她去山里拾柴,看到一条豺狼咬着一只野鸡往深山里走,尾巴拖着地。爹说,很多年前生产队曾经在庄稼地里打死了一只野猪,整个生产队的每户人家都分到了一块野猪肉呢。娘说,有一次她在地里干活,突然一只黄鼠狼窜过来,吓了她一大跳。这畜牲,跑得可快呢,一身的黄毛,金亮!

  我敢肯定,与动物的关系,没有人比农民更亲近。听爹娘讲起我从没有听过的故事,我对爹娘的了解更多一些些了!

  走出动物园的时候,我发现我买给他们的矿泉水瓶子里的水还剩了大半。花钱买的水,他们觉得金贵,舍不得喝。——或许是爹娘在动物园玩得高兴,把喝水的事给忘了!

  五

  上班回来,在离家不远的路上看到娘。娘穿着妻给她买的新衣服,一只手在背后抓住另一只手的胳臂,在路上慢慢走,两只手下意识地晃悠。娘看到我,咬着下唇笑了。问娘,爹呢。说正在睡觉呢。——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娘最悠闲的姿态。可娘的背还是弯着的,那是过于沉重的劳作,给娘留下的烙印。

  我与爹差不多高。我让爹穿着我的衣服。一件接近迷彩服的圆领汗衫,一条迪奥多纳的深蓝色运动休闲短裤,穿在爹的身上,爹显得有几分帅气呢。——爹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帅男人。

  写稿子到半夜,看到爹娘住的房间里的电风扇还在转,悄悄进去关了,轻轻地给他们盖了薄被。爹娘睡得香,一点儿也不知道。

  爹和娘两张枯叶似的脸上渐渐泛出光来。眼睛也比刚到城里亮一些。爹娘说,崽家里的营养好呢。不像在老家,吃顿肉要到三里路远的镇上买。爹还夸张地用手揪起依然干瘪的腰,说看看,长肉了呢。

  六

  爹躺在躺椅上,突然跟我说,他想去机场看飞机。

  记得老家的天空偶尔会出现飞机。有人突然看见了,叫了一声“飞机!”,田里所有劳作的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手搭凉棚向着天空望去。如果是喷气式飞机,就会有许多人,在田里痴痴地抬头,直到飞机在天空中留下的那条长长的气带慢慢消散。但是让全村人都遗憾的是,老家天空的飞机太小了,比麻雀都要小许多,只有蜻蜓那么大,阳光下发着银色的光。——肯定是那时候,爹就有了一个心愿,想看一次停落在地上的飞机。

  娘正躺着午睡,一听要去机场,就一骨碌爬起来,问去一趟要多少钱。我说不远处有直接去机场的车,我和爹来去只要四十元,一点不贵。娘说,要四十元!咱不去了!

  我不听娘的。我给机场的朋友打电话,要他等我们到了后带爹进机场看飞机。我推着爹往屋外走。爹的脚步有点期期艾艾。走到半路,爹说想上厕所。路边没厕所,爹说那我们就回家去。我知道爹说上厕所是一个托词,爹是和娘一样心疼四十元车费。我索性把手搭在爹的肩膀上,搂着爹向去机场的大巴的站台往前走。

  我和爹命为父子,情如兄弟。

  爹是个好脾气好心肠的男人。邻居谁家的伞散了架,他会找了一根铁丝穿上;谁家的狗窜到我们家,爹总会扒一口饭在地上给狗吃了;谁欺负到他头上了他不作声强忍着;谁对他好,他一辈子都心里记着。

  小时候,我是父亲的小帮手。父亲是个好手艺的篾匠,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在我老家屋后的巷子里给父亲悠篾。父亲在前面把脚架在高凳上抽篾片,我捏着篾片的另一端在后面来回跑。我和父亲配合得很好。父亲说,没有一个徒弟比我儿子更让我顺手。每到年前,父亲会带我走村串乡去打爆米花,以赚取我下一个学期的学费和春节的开销。父亲摇爆米花机,拉风箱,我把柴;父亲用膝盖压爆米花机,我抓袋。每爆完了一个村庄,父亲就挑着爆米花机和风箱,我挑着麻袋和炉子,一大一小走在去另一个村庄的路上。

  记忆中爹只打过我一次。我九岁那年,偷了家里的钱,买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爹发了狠,把我绑在楼梯上,用绳子往死里抽我,边抽边声色俱厉地说“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打到最后,我一个劲地哭,爹也哭了。

  爹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不想读了。爹不肯,领着我走了十五里山路到在邻乡一所有名的中学教书的老师家里去,求着那位老师帮忙带我去那所学校复读。我记得爹当时的样子,唯唯诺诺,生怕因为自己嘴笨说错了话,把我的前途耽误了。正是爹当时的样子刺激了我,我一改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发狠读书,最终考取了学。

  长大后,我和父亲互相搀扶着,支撑起这个家。在我22岁那年,爹患上了慢性肾炎。那时爹没有钱,我在乡村当老师,也没钱。爹想放弃治疗等死。我紧紧握着爹的手说,别放弃,我来给你治。我找来许多药典,访了许多郎中,结合爹的身体情况,综合许多药方为爹开出了一个方子,并到山头田边,为爹采草药。后来,我们村里有许多患慢性肾炎的人都死了,可爹奇迹般地好了。

  不管我到了哪里,每回到家,我都会和爹一起坐下来聊聊天。我和爹都有说不完的话。我聊我的工作,爹会告诉我村里头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我们一老一少相谈甚欢,虽然年龄各异,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我和爹形象酷肖!

  ——我和爹等在去机场大巴停靠的站台边。机场大巴迟迟不来,一场雨眼看就要来了。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卷地,闪电如蛇游走。爹跳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我只好紧紧跟上。

  后来我几次劝说爹再去机场,可爹说什么也不肯了。爹到底还是舍不得让我花费那四十块钱。

  爹看飞机的心愿没有完成,我很难受。